第九章 大来娘
天放家里
遭到另眼相待。
天放,你咋还不回来呢?
她只得走了。对渐渐逼紧过来的村民们,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碰我娃娃
……”她回过头,对天放一家人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天放,手背手心都是肉,
儿子闺女都是他亲血脉……”
她忽然不再哭了。她完全镇静下来。她把衣兜里没用得完的一个线团留在天放
家窗台上。她看见天放的几个弟弟妹妹在窗户板的缝隙里看着她落泪。她勉强地笑
了笑,流着泪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拾起女儿玩的羊拐骨,她要带着它一起走。人群
又开始向她逼近。她说:“让我自己走。千万别再逼我。”她双手抱住自己圆实的
身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放——”就向东头的大苇荡跑去。她紧紧捂住越
来越胀的奶房。她后悔。她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
……
村民们不许她向别处跑。网开一面,只许她进大苇荡。奶水儒孺地润湿了她衣
襟、裤腰,涸湿了她裤腿。奶水的清香,简直跟大来的胎发一样好闻。跑到大苇荡
边上,她才站住了,最后看了一眼天放家那旧得发黑的木板房,叫一声“天放”,
又叫一声“大来”;叫一声“大来”,又叫一声“天放”。尔后张开了双手,一纵
身,向大苇荡里扑去。
太平。许多年。不太平,又是许多年。谁能让永远不太平?可谁又能让永远太
平?
牛卧槽。慢慢嚼。大瓦房上跑马,胳膊腿上架高音喇叭。井轱辘摇把终于磨断
粗麻绳。北高坡走不完七八十来里。白土豆花开一年年。黑叶杨臭一年年。一年年
铁板硬的光脚老是深深插进那阴凉、那滋润、那酥软的泥土地里,再用力勾起所有
的脚趾头,让湿漉漉把整个脚背埋住。这又能咋着?荆槐丛里长起恁些苦豆子。大
蓟。铁路桥墩一搁准是十来二十年。山和荒原。落叶走向一伙再没人能把他们想得
起来的人。拼命拉响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双忽雷。一根根拴马桩倒像通天梯。这就
是八百里再加八百年的苍黄和玄机……
后来,哈捷拉吉里村一直有人这么说,那天大来娘向大苇荡猛地一扑那会儿,
的确有一条水桶粗的黑蛇蹿了进去。连那秃秃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说,那黑
蛇走得没那么痛快。它是慢慢往里游的。游得艰难,痛彻肺腑。它不时昂起头来看
天放家那大屋,嘴里还噙着女儿玩耍过的那块羊拐骨。但也有人说,她一扑什么也
没有了,只冒过一股青烟。甚至还有人说,她没有扑,也没有游,是慢慢地往下蹲,
好像被苇荡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淤泥地里去似的,就在原地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没人分得清谁个是真谁个是假。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当那天大来娘绝望地在大
苇荡边上喊出那声“天放”的时候,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枪打中了似
的,心尖上突然一阵麻疼,叫他挺不住。后来,他觉得心慌,坐立不安,怎么安抚
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总觉得听到了那一声喊叫。隐隐地隆隆地,使他浑身
胀满。那一刻,他直想胀大了伸到云头里去,同那声音会合。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直瞪住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
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和枯树一般。那许多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