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五根弦上的叫板
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个月。腿骨倒是接上了,但长歪了。这样他两条腿都瘸了。
后来的七个月里,他不得不使双拐。他的背脊甚至都有些罗锅起来。脸颊的瘦削,
使得本来十分方整的颧面,变得峻增峻突,几近可憎。而且这时候,偏偏还要在这
两片皮包骨的脸面上,长出许多密集的刚硬的黑胡茬,他又不愿修理它们。在这段
时间里面,他觉得满世界的剃须刀,没有一把不是钝到割肉不出血的,没有一把没
有缺口的。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信不过卫生队那些二百
五的外科大夫的医术,常常拄着双拐,到卫生队对马路的那片大田里去,折些发青
枝的柳树条放到嘴里嚼,或者把一根刚剥得的活蛇皮贴到伤口上,再糊上一层自己
偷偷地用黄珠于果、马勃粉和白毛夏枯草屑调制的浆汁。他常常找个锅来熬很稠的
苞谷糊糊,往里拌很成的咸猪油;并且砸碎了二十三根羊胫骨,用它们熬汤,炖胡
萝卜泥。他大碗大碗地喝它们。每次都喝到浑身出汗,嘴里烫出水泡。他觉得这是
世界上最能补养身体的,最有劲儿的。有时他急狠了馋狠了,就去煮出几大块半透
明的黄黄的羊尾巴油,一口接一口往下吞,直着脖子,痛快得浑身发抖。
这样,他总算又给自己调理出一个囫囵的肖天放,而且,不单是一个凑凑合合
地活过来的肖天放。
卫生队的军医。护士不常到他屋里去聊天。只有一个长得酷似男人的女护士,
有时在换药时,敢偷偷摸他两下。他只好闲着眼睛去听隔壁病房里传过来的留声机。
从早到晚,老是那么一张唱片。老是那个高庆奎。老是那段《辕门斩子》。老是那
几句急如狂瀑的快板:“……娘道他年岁小孩童气概,说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秦
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
兵法颇有将才……”唱片唱机唱针都很老旧,转速不稳定,喇叭筒放气,声音沙哑
失真。幸亏,他不怎么懂京戏。所懂的那一点,也是过去在参谋长身边跟着哼来的。
参谋长自然是老戏迷,戏油子。他好的就是高庆奎那一手须生的唱口。满宫满调。
长腔拖板。那一气的高昂激越,引丹田而出百会。
大约到肖天放快出院时,朱贵铃来卫生队视察,慰问住院的老兵,特别是那些
力巴团的人。这一段,他对他们特别好。他知道这些家伙还记恨舍命为他办了那件
事的肖天放,所以,一个一个病室慰劳探视,却偏偏有意漏过了肖天放住的那间病
房。等到天色麻撒撒黑将下来,看望了全体住院官兵,把随行的那帮军医、参谋和
卫生队的主事官都带出了小跨院,已经走到临近大院的那个垂花门前了,他才做出
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怎么没见肖支队长呢?他还在那小屋里住着吗?嗅,
你们怎么跟我一样糊涂,落了一个可视。我去看看就来,你们就不用拐回去了,在
这儿等我吧。”他甩开他们,赶紧奔肖天放那屋去了。
肖天放一直听着过道里热热闹闹的各种声音。听到朱指挥长过他屋而不人,他
伤心失望已极。脸色极度灰暗,直骂自己“不是个东西”。后来看到朱贵铃突然拐
回头来看他了,心里又热辣辣地酸涩了,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涌
涌地在寂寞了这多时的小天地里膨胀,不是硬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