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
我像狗一样在她们屋里爬来爬去,更像皮影戏里的薄片傀儡。我真想一头撞死在那永远也不干不净的铜床腿上算球!但我还得擦。还得爬。谁叫我只有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呢!你瞒着我。我的爹。你本来满可以让我以另一身胎骨另一副脸面跟他们、跟这大得没边没沿、小得又不及我们家一个腌鱼桶宽敞的世界打交道的,可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你吭个气呀!我就那么惹你恶心?说破大天去归了齐,我还是你的亲血种啊!我的亲爹!!!
天放一想起这一段在老满堡遭的罪,后脊板上的那根筋又硬硬地粗暴起来,一痉痉地跳疼。这根筋扯着他脖梗儿。这使他那大得跟个泡菜坛子似的脑袋一下就向右边歪斜了过去。脸的右半部,也变得异常乖张可怖。右眼瞪大了。右半个嘴角抖搐个不停。半边的脸整个收紧,以至于整个右半身都火辣火辣地烧灼了。
他忙低下头。他不想让爹,也不想让家里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忽然间竟奇出怪样地变成这副模样,便一扭身,踢开一条刚好挡住他后身的板凳,捂着那半边脸,跑了出去。
黑的冷风扎人。木的台阶磕绊人。小山包上的沙枣树变成拴马桩。他任凭它们在自己面前舞动。或者跟它们一起喘气。干燥的马粪和青灰的石片,都不能使他清醒,并去做出合理的判断,弄明白自己究竟想往哪儿闯。十二个土堡,分布在方圆十二公里的地面上。他常常把这些土堡当做自己家门口的木台阶。他常常想着把脚远远地伸出去,伸到阿伦古湖里。他想念那水的生腥,水的冰清,水的波纹,水的飘摇……想念阿伦古湖畔遮天蔽地的芦苇丛。那般厚密、静谧和旷达……只是不软和。不收缩。不干涸。不温热。
爹走上木台阶。天放没动弹。
爹把一碗家里私酿的酸酒放在了天放身边。
酸酒泛着浅棕色的泡沫。这是一种黑得像牛血一样的酒。
“我不喝。”
天放站起来要走。
“陪我待一会儿。”
“我没工夫!”
爹反转手一把摁住他。爹的一双手还是很有点力气的。
“那姓朱的还跟你叨叨了些啥?”
“人家现在是我们的指挥长!”
“指挥长算个鸟!”
爹吼。
天放愕愣。
爹掏出一把紫砂茶壶放在天放脚边。
“替我把这带给姓朱的。就说我多谢了。”
“人家指挥长是想不通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委屈自己。人家不稀罕你这鸟尿壶!”
天放跳了起来。
爹不做声了。他脸色瞬间发了青。闭上了眼。他一拳砸碎了那把也许只不过是仿制的但仍非常昂贵的紫砂茶壶。茶壶碎片弹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旋。带着紫褐的陶土的雍容浑朴厚拙光润。空气已完全被橘黄的晚霞映染透明。
这一夜,自然睡不着。我还能做些啥呢?他真想扒光了自己,就那样躺到院子里去。咬一口苦涩的树根。第二天大早,他去存放腌鱼的地窖,清理那些已经开始霉烂的旧桶。这两年,天放爹每年仍在腌鱼。自己家吃一点,也卖一点。但只要腌够了那个数,能挣回下一年的油盐钱、烟钱、棉线钱和布钱,他决不再多腌一斤,也决不再多赶一回集。桶总有剩余。还是天放离家前做下的。
天刚麻糊糊地放出些靛青,郁塞了好些天的地气,涸湿地化作一团团浓雾,从树林子背后,从槽子沟的弯道里、从阿伦古湖时时涌动的湖面上、从丛丛密密的苇荡深处,向低湿的高燥的起伏的不起伏的喜欢它们的或压根儿也不喜欢它们的场所漫盖。时而稀薄轻柔,时而浓稠滞重,时而捎带阴凉的小风,时而沉闷得叫人惊厥、窒息。五步开外,它能叫你啥也看不见。五步之内,大板房、老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