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
点白话吧。”他丢掉扁担,伸了伸胳膊,兴高采烈地一笑。
洞里很暖和。我们不用加衣,膝盖抵着膝盖,斜躺在松软的散土上,盯着洞壁上飘忽的昏灯。
“你给我讲一段么。”
“你先讲。”
“你先讲。你看了那些书,肯定看了好多白话。”
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但不知如何更正。
“好吧,我讲一段本义的笑话算了。上个月搞民兵训练,你开会去了。他窜到晒谷坪来,说我的口令喊得没有劲,要我站在边上,看他是如何喊的。他喊‘向左转’,又喊‘向右转’,喊‘向后转’,最后喊‘向前——转’。六崽他们几个身子几歪几歪,不晓得要如何向前转,本义就瞪大眼睛,朝地下画着圆圈,说你们车过来呀,车过来呀——”
复查哈哈大笑,脑袋砸到洞壁上。
“好,我也来说一个吧。”他兴冲冲地润了润嗓门,说起一个鬼故事。他说双龙镇那边有一个人,傍山造屋,造了一个高高的吊脚楼。他住在楼上,有一天晚上一觉醒来,看见窗户外有只脑壳东张西望,以为是孩,后来一想不对头,他是睡在楼上,窗户离地足有两米来高,这个贼如何有这么长的脚呢?他摸到手电筒,猛地一打开,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我寒毛竖起来了。
“这个贼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脸上是个光板子……
洞口有了脚步声。听一听,知道是房英从家里转回来了。她刚才说回去拿一点粑粑吃。
复查撕着手里尚有热汽的粑耙,笑着说,“我们在说鬼,你听不听?”
她急急地“嗯”了一声,脚步声朝黑暗中进去。
“外面有鬼呵,你不怕?”
脚步声停止了。
复查嘿嘿一乐。
“外面落雪了吧?”
没有回答。
“快天亮了吧?”
还是没有。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鬼了,你坐进来些,这里暖和。”
静了片刻,悉悉娑娑的声音近了一点。但我还是没有看见房英,只有她鞋上的一个金属扣环浮出黑暗,闪烁了一下。于是我知道她的一只脚离我不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脑门顶上有咚的一声,过了一阵,又沉沉地咚了一下,震得灯火一晃,但声音不像是来自脑门顶,而是来自前面,或者是左边,是右边,是所有的方向。复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晓得。他说这上面是山,是晚上,不应该有什么声音。我说是不应该有什么声音。他说是不是我们挖到坟墓里来了?真地要碰到鬼了?我说我不信。他说老班子们说过,天子岭上原来有一个洞,可以通到江,是不是我们也要挖通了?说不定外面就是北京,或者美国呢?我说亏你还读了中学,这才挖了几十米?恐怕还没有挖到本仁家旁边的那个粪棚子。
他惭愧地笑了笑,说他有时候百思不得其解,隔好远,为什么永远就是那么远呢?隔好久,为什么永远就是那么久呢?就没有一个办法,比方说用挖洞的办法,一挖就挖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是我小时候的幻想——常常把脑袋钻进被子里,希望从被子的那一头钻出来时,一眼看见什么明亮的奇迹。
我们等待新的声音,呆了好一阵,倒什么也没有了。
复查扫兴地打了一个哈欠,“算了,时间差不多了,散工吧。”
我说:“你端灯。”
他说:“你穿好衣,外面冷。”
灯火移到了我背后。于是,我的身影在我前面突然无限放大,把我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