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1)
能干的范全根过于自信,他不能够发现自己的做法不得儿心,只看到小辈已分明摆出了一副“吃长辈”的架势,反而更加灰心;因此便寄希望于更下的一代。大媳妇陈惠莲,是个极贤良的人,连范全根都公开说她嫁给焕良嫁亏了。可惜一连两胎都是女娃,将来都是别家的人,不能做范家的千里驹。弄得陈惠莲像做了错事一样,十分内愧。范全根心里虽然失望,却不怪她,他知道自己的积蓄,迟早总要传给后代,大儿子的一份,他放心交在陈惠莲的手里。
接在陈惠莲生了两个女娃之后不久,进门不到两年的范焕荣的妻子李玉媛一炮打响,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就是范浩林。对于范全根来说,这就是他的长孙,是他能够寄希望于第三代的第一个实体了。按照惯例,长孙本来就在家庭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有权利直接从祖父、母手里继承一点产业,例如“长孙田”之类的东西。所以,像范焕良这样的明白人,是能够猜到他父亲会有点东西给长孙的。是什么?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范全根对于长孙是特别宠爱的。甚至使做母亲的李玉媛不知所措。这李玉媛的娘家是个穷户头,兄弟姐妹又多。李玉媛又是大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帮娘做家务,不但一般的活计都能干,连纺纱、织布、绣花都行,特别是做鞋,在地方上出了名,每扎出一双鞋底,妇女们会拿在手里传观,正面反面看上半天,十分的称赞。范全根也是慕她的名,才不计较门第,降格要她做儿媳妇。但进门以后,有一个陈惠莲在旁边,同她一比,就比出她见识少,心眼小,气量小,不会做人。范全根就不大看得起她了。其实这李玉媛也有点反常,进了范家的门,原很自卑,想表现出自己能干罢,又常常出洋相,想不显露自己能干罢,又怕别人瞧不起她,弄得很尴尬;因此心中也有点怨恼。浩林生下来之后,固然提高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几个月,公婆把她宠得像千金小姐,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吃,补她的身体。但公婆又不放心她带孩子。常常因为孩子哭了,生了些风风火火的小毛小病,就唠唠叨叨,甚至给她脸色看。她也只好受这委屈,心里边的不舒服,暗底里反而发泄在小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给自己带来了许多烦恼。等到浩林断奶以后,公婆就领去亲自抚养了。一直到十岁,范全根谢世为止,浩林的童年时代,一直在爷爷的影响底下,过得非常美满。这一年,他的弟弟浩泉,还刚刚生下来。
范全根一死,家道便走下坡。当时沦陷已经一年了。社会风气极坏。范全根的两个宝贝儿子,果然知子莫若父,很快就变烂了。大儿子焕良吸毒、赔钱,小儿子焕荣吸毒又是酒鬼,两个都是无底洞。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去玩。号称一对玩郎。焕良的妻子陈惠莲大方得出奇,不管丈夫,任他胡来。李玉媛就不同了,她好不容易高攀了范家,总指望后半生有好日子过,丈夫败家,她不能忍受,就吵闹,打架。打架当然是女人吃亏,长头发被范焕荣一把揪住了,一直掀到地上。但李玉媛不讨饶,跟他拚命。范焕荣毕竟理亏,慢慢就软下来,怕她了。便瞒着李玉媛,干起窝窝囊囊的事来——悄悄地偷,钱也偷,米也偷,织的土布也偷,真到了急处,连柴禾也偷。这也横竖不够,总是欠满一身债。到了年底,自己往外一躲,家里面天天坐满一屋子讨债的人。李玉媛对付这班债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哭。今天哭,明天哭,一天一天哭下去,把眼睛哭肿了,把喉咙哭哑了,连烟囱都哭倒了。孩子看着娘哭,不知所措,肚子饿了,便也哭起来。一片哀声,乌天黑地,好不凄惨。那讨债人中间,也有心软的,便愿意过了年再说,自打退堂鼓走了。心硬一点的不肯罢休,但欠债的当事人不露脸,跟女人也纠缠不清楚,几次落空,也只好忿忿地骂骂人,出口气,到别处收帐了。还有些极有韧性的,则天天来讨,似乎非要见到范焕荣不可,他们认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