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田
若在田里苦,到哪一年才能闯出这个场面来!真是赚钱不吃力,吃力不赚钱呀!谁说文化知识没有用呢,这要有阶级分析。要看文化知识掌握在谁手里,资产阶级把字典背熟在肚里也没屁用,他周锡林能识得《人民日报》上一半铅字,在乡里摆擂台也没人敢上去打了。赵匡胤做皇帝,靠半部治天下[注],那么,凭周锡林肚里那点墨水,还有什么涂不黑的呢?!总说“文官动动笔,武官干一日”,真是不错。那生活悠闲的情趣,冬天龟缩在屋子里不容易让外人看到,夏天就表现得非常清楚。天还不曾夜,一家子已经洗头洗脚洗身子,弄得干干净净香喷喷,坐在屋顶上吃晚饭。屋顶是钢筋水泥浇的,四周围着栏杆,还点缀有花卉盆景,真可算得是个屋顶花园了。吃过晚饭纳凉,周锡林就坐上一张特制的椅子,这椅子的四只脚装在两根抛物线型的木棍上,人坐在上面,只要重心略略变动,那椅子便一前一后摆动,俯仰之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全过了目。像看一朵朵放光的花一样,舒舒服服,安稳得叫人不想动脑子。
真开心。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房子高了不光威风;风还大,蚊虫也少(下面有血吸,它花力气高飞干什么),再一个好处呢,就是看得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嘛!
一说那么多,真弄糊涂了。我是在举两个代表人物,说到这里还只说了一个。另一个是谁呢——就说周炳南吧。周炳南就是该不去的,就是该让别人去的。有许多人争不着干采石厂的长工,农闲时还可以去做一阵临时工,一年也能收入三四百,周炳南连这也不能够,干临时工也该让别人去。总而言之一句话,周炳南该的只有一样,就是侍候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别的都该让别人去干。若问为什么,不必写出来,一则被人写烂了,二则事情过去了,三则说出来反而挂一漏万。要知道南周村上像周炳南那样一贯忠诚于种田事业的还有好几家,各有不同情况,写了周炳南一个,别人就会骂不公平,为什么不写他们呢?
还是直截了当说结果吧!结果是什么?就是周炳南一家五口子造不起新房子,还住在同别人家做了猪圈一样的老屋里。
写到这里,应该特别声明的是,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周炳南本人没有一丝一毫抱怨情绪,你叫他是阿Q也好,你鼓励他从阿Q的翅膀(不知道阿Q什么时候长出翅膀来了?原来不是只有一条辫子吗?)下飞出来也好,甚至你鄙弃他、认为不能写人小说也好,都没有关系。但千万不要替他打抱不平,你打不了,他也不需要。他也跟着大家,在新社会里活到现在了,一点不比你差。他风格高,见好处就让,见困难就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知道水涨船高,他横竖也在船上呢。这看法完全没有错,现在就轮到他有钱造房子了。
周炳南有钱造房子,也是到采石厂去做工赚来的。“文化大革命”一完蛋,周炳南“该不去”的理由忽然没有人再说得出口(可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没有了该他不去的理由并不等于该他去。该他去还有别的原因,那是因为乡里办了些比采石厂还要好的工厂,那儿安全、干净、轻快,赚的钱更多,原来在采石厂工作的人,有办法的都钻到新工厂去了,比如周锡林一家,原来有三个在采石厂,现在剩了零。采石厂缺人,抬高工资公开招工,还招不足。许多人嫌吃苦,费力气,脏,不小心还会伤筋动骨,打炮的时候万一砸死了更是倒楣。这时候周炳南去干,自然开着大门表示欢迎。
也不过是四年不到,三年多点时间吧,周炳南父子俩在山上干着干着,一天天把钱积聚起来,就足够造两间二层楼房了。他们究竟积了多少钱,一角一分都有数。可是他们究竟流了多少汗呢?
谁量过!谁称过!
周炳南父子在采石厂干了这几年,最重要的结果,其实并不在挣到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