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清阿叔(4)
得多,原不该他来开导我,就装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起劲地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喉咙道:“我还巴不得你回来呐!回—— 来——好!骨肉在一起,暖暖热热!”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情,好像真有一股暖暖热热的气流飘过来裹住了我。
然而,我心头的优问、疑惧、冤怨,不是老清阿叔能够排除得了的。生活的骤变虽然没有击垮我,使我失去信心,失去希望,但是我也知道始于足下的道路将是艰难而漫长的。我回乡以后便迅速追上大跃进的步伐,尽自己的力量投入到劳动中去,求得脱胎换骨,彻底改造自己。所以,我仍旧很少想到要关心老清阿叔。我能给予他的只能是他付我的十一,我也万万没有料到,这已经使他感到满意了的生活,他都无福同别人一样过下去。我回乡不到半年,江南的风还没有把麦穗吹黄,他忽然就病倒了。
大家都忙着积肥下秧、准备夏忙,对于不参加主要劳动的老清阿叔生病,全没注意。连我也是他病倒三天以后,早上偶而发现小弟兴生在代他放牛,问了兴生才知道的。兴生也和老清阿叔一样憨厚,从不知道央求别人什么,难得没法也只会发呆。我中午端了饭碗边吃边跑去问候,见老清阿叔用被角盖着腹部躺在床上,两眼失神,一脸灰暗。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摇摇头。摸摸他的额角头,似乎并不发烧。我还是不放心,把了他的脉,发觉太粗太快,我怀疑说:“老清阿叔,出什么事了?” 他定神看看我,仍摇头不答。我估计没有什么大不了,便安慰了他几句。回去放了饭碗干别的去了。到了晚上,我再去看他,他正在吃兴生去食堂领回的薄粥。见我在床沿边坐了下来,默默喝了几口,忽然哽咽地说:“侄呀,我只怕要死了。”
“怎么呐?”我吃了一惊。
“我倒霉,碰到鬼了!”他绝望地说。
“努!”我立刻放心地说,“别瞎说,鬼是没有的!”
“哼!”老清阿叔第一次这样不屑地对待我。然后想了一想,极严重地悄悄说道:“你不要说出去。我告诉你,鬼是有,我看见的!”
我虽然还是不信,但看他那么紧张,也有点发怔。
“仓库后面的河潭边头。”老清阿叔确凿地说,“我碰到的。是初四夜里,我晏睡,架了口网想弄点鱼吃。走近河潭那边,就听见有响声。”
“什么响声?”
“啜啜啜啜啜啜啜……好像喝水,声音很大,又不像喝水。”老清阿叔出神地说,“我心里就发毛,便揿亮了手电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
“老鼠,都是老鼠,数千数万,大得像小猪。河潭边头上上下下蹲满了,拥过去抢水喝。”老清阿叔紧张地说,“电筒光一射,马上大乱。它们不逃走,反而对着我冲过来。我逃都来不及,有几只追到我身边,爬上我的身,咬了我的腿,又一阵风朝仓库那边跑,一眨眼就没有了。”
“啊,”我想了想便安慰他说,“那不就是老鼠吗,怎么是鬼呢?”
“有那么大那么多的老鼠吗?”
“最多些最大些还不总是老鼠吗?”我说,“吃了食堂,家家没有粮食储存了,老鼠没有了吃的,大概都搬到仓库里去了,吃住方便些。”
“别骗我了,那是鬼!”
“你不明明看到的是老鼠吗?”
“你傻了。”老清阿叔胸有成竹地说,“你当鬼就不能像老鼠一样吗?你说,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哎呀,你……”我觉得老清阿叔想得太可笑。可是又找不到话说服他。
“你还说老鼠都去了仓库呢。你来看。”老清阿叔倒说得精神起来,他把右脚露出来,抬高了腿指指脚跟让我看。那脚跟后头半块老茧,像个冷团子的皮子,被啃掉了厚厚一层,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