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0)
天很快就亮了。我和姑姑再次来到芒果路10号。姑姑说我进女厕所,你进男厕所,我们都进去撒一泡尿。我说我没有尿。她说没有也得进去。我说我不进去。姑姑跑进女厕所。我没有听她的吩咐,盯住墙根下那一堆玻璃。那些玻璃闪闪发光,有几块稍大的出现了我的头像。在我的头像后面是一间三层的楼房,有两颗脑袋正伏在二楼的栏杆上,张望我的后脑勺。我猛一回头,好像看见了牛正国。
我朝厕所对面的楼房喊了一声爸爸,跑过马路,扑到楼房前的铁门上。二楼的两个人没有反应,老者木然地站在那里,旁边的小孩对我莫名其妙地傻笑。姑姑及时从厕所跑出来,一边跑向铁门一边扣皮带。她说哥哥,我是牛慧,这是你和我们的合影,这是你曾经用过的牙刷,这是你用过的钢笔。老者和小孩从二楼走下一楼,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张我们熟悉的面孔,悬挂在离我0.5米的正前方。我说爸爸,我是牛翠柏,你还记得我们吗?你曾经把我吃进嘴里的三个小馒头打了出来。牛正国摇摇头,从姑姑手上拿过钢笔和牙刷,把这两件物品举到头上,偏起脸认真地看了一遍。他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把牙刷和钢笔还给姑姑。姑姑把相片递给他。他看了一眼相片,对身边的孩子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越南话。孩子跑上二楼,叫来一位又黑又瘦的中年妇女。妇女问我们找谁?我们说找牛正国,他是我的爸爸,是牛慧的哥哥。妇女看了牛正国手里的相片,对牛正国耳语。牛正国摇头。妇女说他说他不认识你们。他现在已说不成中国话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姑姑把收到的信递给牛正国,牛正国仍然摇头。姑姑又把信递给妇女。妇女说我不认识中国字。他是从东兴跑过来的,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儿子,已经8岁了。
我的手穿过铁门,抓住牛正国花白的头发,用力拉过他的头。他的头撞到铁条上,就像一只皮球撞到铁条上,发出噗噗声。铁门里的人惊叫起来。我说牛正国,你他妈怎么不认识我们?当我再次把他的头撞向铁条时,妇女伸出两只手卡住我的手臂,说你别这样,你放了他,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他像是受过刺激,什么也记不起来,就是一分钟前做的事,说的话,他都记不起来。你不能怪他,你松手!我不会松手,我怎么会松手呢?我紧紧抓住他花白的头发,听到头发脱落的声音。忽然,手背传来一阵剧痛,我把手飞快地缩回来,顺便拔下牛正国的一小撮头发。我的手背上印满了小孩的牙印,没等我手背的疼痛消失,他们已转身钻入楼房,空留下疼痛像虫子一样在我手上慢慢爬行。
走出芒果路,我发现那位又黑又瘦的妇女跟踪我们,她一直跟到我们住的旅社门口,才转身离开。姑姑说也许他杀过人,否则他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我说他恐怕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见我们了,才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信给你。从他留的地址来看,他是想见我们,而又不想让我们看见他。姑姑说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中午,那位越南妇女走进我的房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布包。打开第一层灰布,我看见一块黑布;打开黑布,又看见一块红布;打开红布,露出一块白布;打开白布,是一块黄布;黄布之下,是一层塑料布。她整整打开六层布的遮盖,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笔记本。我接过笔记本。她点了点头,跑出房间。
锁上房门,我开始静静地翻阅笔记。笔记本的扉页写着:大事记。这三个字是我父亲的手书,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翻过这一页,我看见:
●1976年9月9日凌晨,去学校路上,我想偷,被人看见,打了他一拳,他倒地,后脑勺撞水管,死。走过去看他脸,是个瞎子。
●9月9日晚,到东兴。
●9月10日请人带路,过河,到芒街。
●我的妻子叫何碧雪,女儿牛红梅,儿子牛青松、牛翠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