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交待材料上写下违心的话。当她看见叶灵风在工作组的人的喝斥下唯唯诺诺地把交待材料拿回来重新写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她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改变的事,但她看见叶灵风挖空心思在补充材料里编故事似地为自己编着一些子虚乌有的罪行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三下两下就把那份交待材料撕得粉碎。
叶灵风愣了,他手里握着他的那支金笔,抬起脸来望着小姨,嘴张成一个吃惊的圆形。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在灯光不曾照到的脸的另一边,明影中是同样的吃惊。
叶灵风说,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姨说,这不是你干的事,你没有干这些事,你没有干,你就不能写。
叶灵风的手开始发抖,他的手一抖,握在手中的那支金笔也随着抖起来,在灯光下,颤抖着的金笔就像一支疲倦透了的、再也握不住的短矛。叶灵风盯着小姨说,你知不知道,为了写这份该死的材料,我有两个月便结了,我返工了十三次,我已经快成功了,你现在却毁了它,你觉得他们做的还不够吗?你是要帮助他们,是要把我给毁掉吗?
小姨站在那里,一点希望也不想给叶灵风,说,你可以两年便结,你可以返工一千次,你可以永远不成功,但你不该说违心的话,说了一次违心的话,你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说下去,你就再找不回自己来了,你就死了,那和毁掉又有什么差别呢?灵风,我要你坦坦荡荡地做人,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就交待什么,我们没有的错打死也不说!
叶灵风把手中的那支金笔往桌子上一砸,人从凳子上跳起来,吼道,你说得轻松!说得轻松!你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自己来试一试!自己来试一试!
那支金笔在桌子上跳了一下,滚落到洋灰地上,停在桌脚边不动了。小姨说,灵风,你把这支笔摔坏了。
叶灵风怒气未消,大声说,摔坏就摔坏,一支笔摔坏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说,你用这支笔写过多少让人称赞的剧本,你写过《凤凰涅磐》、《大闹天官》、《龙图公案》、《我是火》、《山丹丹花开》……
叶灵风粗暴地打断小姨,说,用不着你说,我自己写的本子,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姨一点也不在意,说,你应该知道,你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你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可你现在却用同样的一支笔来说慌话,来委曲求全,来编造不是你做过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去做的事情,你在把它摔坏之前,已经把它的骄傲和令人敬重毁掉了。
叶灵风愣住了,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气。但他已经摔了那支笔,他不想投降。他没好气地说,我写剧本也是编故事,我写这该死的材料也权当是编故事,那有多大的区别?
小姨说,动人的故事是幻想,往自己和别人身上抹黑是撒谎,这就是区别。
叶灵风被击中了,他显得十分颓唐,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去,手撑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去,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赳玉民被遣送到甘肃去了,胡世觉被遣送到内蒙去了,下面一个就该是我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们恨死我了,他们迟早要下手的,我完了,我再也不能写作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朝叶灵风走去。她走到他的身边,伸出双臂,把他的头揽进她的怀里,让他的脸贴着她的小腹,紧紧地搂住。
叶灵风一下子停住不说了。他像一个不被人理解、不被人需要、孤独无助的孩子,先是梗着脖子,僵硬着,当小姨的十个指头摸索上来,插入他乱糟糟的头发中的时候,他软弱下来,慢慢伸出手,环住了小姨的腰。
灯在那一刻突然熄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小姨在黑暗中控制着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