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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天前,索泓一西行出了娘子关。在进了晋阳地界不久的铁路沿线,一个形迹若同乞丐的少年浪儿,指给他一条能混个肚儿圆的生路:“那地盘名儿很怪,叫阴阳谷;只要肯出力气干活,就能在阳间活着,不至于当阴间的饿死鬼!”

    “远吗?”

    “不近。”浪儿指指矗立的群峰,“就在那座大山里边。”

    “干什么活儿?”

    “当煤黑子。”

    “是国营大矿?”

    “公社大队土法开采的小窑。”

    “热闹吗?”索泓一要找冷僻的角落栖身。

    “要是热闹我还不离开那儿呢!对了,那儿毛驴倒是不少,进山、出山、驮煤、运菜,都靠那四条腿的家什!”小叫花子一龇牙,比划了一个毛驴爬山的姿态, “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受听倒是受听,就是清净得让人受不了。”

    索泓一顿时动了心,他拍拍浪儿的肩膀说:“小兄弟,跟我一块进山吧!卖力气吃饭,比抱着瓢讨饭吃体面。”

    “老哥,我的脸皮已经比城墙还厚了,扎一锥子也不会出血。”那浪儿笑笑说, “流浪汉有两句口头禅,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哥,咱们再见吧!”

    他走了。

    他也走了。

    他俩相背而行……

    在同一个蓝天之下。

    锃亮的铁轨伸向无限遥远的深处。过峡谷,穿索桥。几何学上两点之间的直线,在这儿是找不到的。这正像流浪汉的命运,永远走着曲线和圆弧。六二年的残秋,他逃离劳改农场和自由世界中间的那道界河后,就开始了弯弯绕的脚步。

    记得,他跑出芦花荡,先在一条小河沟洗净腿上的泥巴,胡乱地揉了揉被芦根扎破的脚掌,穿上鞋袜之后,第一眼就眺望着那无名小站上喷吐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南下?北上?还是先去冀中农村去看看背着黑十字架,在一座大轮窑上服劳役的妈妈?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更非宗教虔诚信徒,可是他面对西沉的血红落日,朝天上攘起一把尘土。时正西北风乍起,尘土飘向东南;他立刻抉择向西北而行,因为他不愿意化作为随风而去的尘埃——我是人,该有开顶风船的蛮力。火车站虽然诱人,那儿可能支着捕雀的网;汽车站虽然离这儿也不算远,谁能保证没有寻踪他的眼睛?

    准确地说,他是徒步溜进北京城的。白天他去西郊动物园排愁解忧,可是他看见笼里的狮子、老虎、鹦鹉、孔雀,总是敏感地想起他很可能重新人笼。夜晚,他凭借黑色天幕,摸回到他的家门,从大铁锁的斑斑锈迹上推断,在农村改造的妈妈,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回过家了。他用手抹掉锁头上的锈迹,惆怅地折身而去。去哪儿?火车站的长凳:用一顶破帽子盖上脸面,然后像死狗般地睡去。可是他的两条腿没有听从理智的支配,他迈上一辆乘客寥寥的无轨电车,居然朝后海的方向奔来了。

    当他被押解到吉普车上时,从楼窗口闪烁出来的那双泪汪汪眼睛的苏雪,家就住在后海之滨。五七年盛夏,他记忆中没有鲜花,没有云朵,没有音乐;只有批斗他时森林般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苏雪是文工团惟一没有露面的人物(据说她当时病了),但在他登上囚车时,却留给他一双泪眼。他很珍惜她无言胜有言的馈赠,此时他踯躅海滨寻梦来了。

    苏雪屋子的百叶窗依然如旧,院内梧桐的落叶沙沙。对了,就是这棵被秋风凋蔽了落叶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曾留下了他难忘的记忆。那似乎是在五七年的初夏,这棵梧桐的枝枝叉叉,都吐出了滴青流翠巴掌大小的叶片,他第一次被苏雪邀请到她家去作客。这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考古学者,妈妈是个燕京大学家政系的老毕业生,在家操持家政。而苏雪是这个雅典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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