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下篇(2)-在西荒地“五八二”
纲的大批判开始了。
“低头——”
“老实交代——”
“你俩胆大包天,竟敢把伟大领袖比成鬼,真是反动至极——”
“你们背后的主子是谁?”
……
风风火火的斗争大会,着实进行了好几天,到后来还是那位白指导员,没有让事态继续扩大,把事情缓缓地压了下来,才算告一段落。值得深思的是,在那个疯狂的历史暗夜,一个执行专政的干部,倒比那个无事生非的同类显得清醒,这是十分反常的现象。那个自食同类的丑类,何尝不知道阮、李二人并无亵读毛泽东之意!他所以要这样做,不过是要讨个积极罢了——而在那个年代,许多开国元勋都成了阶下之囚,他所讨的所谓积极,究竟还有什么价值?鬼才知道!在这一点上,这个同类中的丑角,还不如刑事犯清醒——刑事犯中流传着两句顺口溜,倒是极富哲理。他们说:任你千变万变,不如政策一变;任你千好万好,不如政策一好。“文革”已然把中国拖入了黑暗的深渊,你一个老右就是表现得再积极,也不过是臭狗屎一堆而已。
中国人历来有窝里斗的传统陋习,知识分子是这块历史积淀物上的一个细胞,当然概莫能外。前文已经提到过在三畲庄的“打鬼会”,充当打手的并非红卫兵,而是知识分子自身 ——远溯到五七年反右斗争,以及我在本书第一部中写到的那位“头人”,都是知识分子自噬的例证(80年代末期,姜文因第一部来访,他认为该书除了历史的真实之外,使他动了真情的是,笔锋也直接触及了文化人自身灵魂的霉斑,最典型的就是那位“头人”。他想有机会时将其搬上银幕)。当然,相对而言,读书人明达事理,知晓礼义;以坑害同类以自拔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仅以三中队的老电机工程师裴连振为例,就代表了另一类知识分子的刚直不阿。裴在同类中,算是年纪最大的老右了,我们还是满头黑发,他头上已然出现了缕缕银丝。他对我说:
“你过去是个记者、作家,要好好记住这一段历史。如果有一天,你能动笔的时候,要不掺假地把它写出来——这不是为了揭短,而是为了中国的明天。”
当时,我的文学梦早已被时代风暴撕为碎片,因而不以为然。他举出司马迁著《史记》的古事,来唤醒我麻木的神经,但是没能奏效。我说我只要求我自己尽可能不随波逐流,仅此而已。但就是这位电机工程师,到了1979年中央为老右落实政策时,也演出了令同类们叹为观止的一幕:当初陷他于囹圄的人事干部,来劳改驿站对他表示友好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却扬起了他的一只脚去握他的手——裴公以脚代手,意在表明当初诬陷他的那个人的手,比自己的脚还脏。
另一个代表人物,是我的朋友戴煌。他在劳改队的生活处境,可以说是最困难中的一个。这位来自苏北新四军的老记者,被送进劳改队后,妻子小潘是个收入低微的油漆工,没有钱给他买“进口货”送来,他以十分坚毅的态度对待饥饿的煎熬。他当时有一句同类们无人不晓的口头禅:宁可暴尸荒地,也不吃救济粮。救济粮的含义,不是指政府而言,因为每人每月就那么多粮食定量;它的含义是指同类们的相助。他身体高大,身体需要的热量,本来就比别人要多;加上劳动中从不惜力,其饥饿的程度可想而知。据李建源告诉我,同类们如果都有这种精神,知识分子的形象会更加凛然——这可以视为与那个泯灭良知、陷害同类于水火之中的丑类,遥相对立的另一种知识分子的品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