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上篇(3)-火与冰同流
左’是认识问题,右是立场问题。”
我虽然觉得她的话不无根据,但是并不能说服我:“无风不起浪,这么多老右向北京集中干什么?王蒙、邵燕样、刘绍棠,都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了,你怎么解释这个现象?”
“这是党内领导层内,一批求实派占了上风。这是暂时现象,很可能是‘海市蜃楼’;这是我在党内多年的认知,也可能是错误的。我不强求你接受。但是你们文人,生来就爱做梦;怀的希望值越高,怕是失望也越大。”
“你怎么不说点吉利话?”
“我这个人更重理性。”她发觉我无法从梦幻中走出来,最后只好说:“当然,我也希望好梦成真;即使一切都是昙花一现,你离北京近一点,对老太太(指我母亲)和我们的小儿子,心理上也是个安慰。”
她是个理性思维十分健全的人,又比我对党内的历史知道的多,因而我不能不考虑她对我们未来的分析。但是一到团河农场,面对这个劳改系统的“桃花源”,被她冷却了的东西,又开始逐渐升温。就像一只蜘蛛,重新修补被风吹破了的网结之后,残梦又重新在网隙间重织。当然,自古文人爱做梦是个强大的内因;但也不完全出自于内因,团河农场确实有许多诱人织梦的生活元素。首先,这儿再无茶淀农场的荒芜,在茶淀是长期吃不到白面的;而在这儿每天中午白面能揣饱肚子;在茶淀可谓“三月不知肉味”,来到这里隔三过五的能见到荤腥了。对我个人来说,不存在饥饿问题;但对于多数同类来说,这是个头号的大问题。就在离开茶淀之前不久,曾毕业于老燕京大学。后任市内一所中专物理教师的韩大钧,在田野里曾挖出一窝刚刚出生不久的小老鼠。一个正常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经是老燕京出来的知识分子——后来为人师表的人(平反后任《大百科全书》编审),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把这一窝毛茸茸的小老鼠生吞下肚子。这只是在大饥饿年代知识分子的历史长镜头之一。
也许只有走过这一段苦难历程的人,才能对“饥饿”二字有深刻的理解;并对知识分子的失雅,有所认知。中国古代曾留下这么一则历史典故:一次皇帝出外巡察民情,看见饥民们正在捋吃树叶树皮,便问他的随行大臣:他们怎么不吃肉粥?我所以在这儿把皇帝也扯了出来,不外想说明,没有亲身经历饥饿的人,是无法理解人在特殊环境中的变态行为的—— 知识分子也是人,当饥饿超过他的耐力负荷时,他们为了生存,生活礼仪便会化为乌有。在茶淀农场的584分场,我每天早晨要目睹一场拼搏:发粥的木车一来,等着抢“剩余物资” 的成员,就严阵以待准备战斗了:他们每人手拿一块胶皮鞋底,眼巴巴地等待着发完早粥,便一拥而上,把头伸进粥桶,用手中的胶皮抹吃粥桶中的残余。由于参加的抢食者太多,粥桶常常被抢粥者们掀翻;于是人们便追着滚动的粥桶,像是表演“就地十八滚”——有人往粥桶里钻,有人推着粥桶跑——一场人与人、人与粥桶之战,在劳改队院内展开。这场面已然是让人心悸了,但是最令人感伤的是,这种悲凉武戏的演出,知识分子最初只是观众,而发展到后来(即我们告别茶淀的前夕),竟然也有老右参战了——当然这是老右中的绝对少数,但是读诗书、明礼仪的昔日大学生,何以会有这样的表演?只有我们知道,他们是在饥饿年代得了浮肿病的病号。因此,团河农场能给老右们充足的口粮,对这些刚刚从饥饿阴影中走近皇城的人来说,当然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同是劳改队,境遇差距如此之大,本能地使我们想到,这一切变化都是政治气候“多云转晴”带来的。我们初到团河那天,干部没有例行专政机构对被专政者的训话,董维森教导员与高元松队长,只是到各屋转了一圈,看了看我们的生活安置和每个成员铺位的宽窄。他们身后那条狗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