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上篇(2)-三畲庄纪事
自政法干校的老党员邓成……在这批“老资格”之外,便是一批专业人才了,电影《智取华山》导演巴鸿;被打入吴祖光“二流堂”反党小集团的青年剧作家杜高;中国戏剧学院声乐教师徐公瑾;小时候曾经当过乞丐——后来成为民俗漫画家的赵华川;中央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郭东海……可以这么说,这样一批知识分子,原本都是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业务骨干。
来到三畲庄的另一种类型,则多为机关干部和中、小学教师了。出于多种原因,他们在 1957年“中箭落马”。据我所知,其中因具有独立思考精神,而对时代提出质疑的固然不乏其人;但许多的同类是浑浑噩噩地折进大墙中来的,今天听起来如听童话。因为初到三畲庄,劳改队休息两天,在洗衣服的自来水池旁边,与新结织的同类们相互谈起过彼此的“原罪”。一个姓刘的教师(事隔三十多年,我只记起他叫大刘)告诉我一个笑话:他所在的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因为有颈椎病,在鸣放时期看大字报时,因颈椎疼痛头部不得不上下蠕动,因而便有了同情右派言论的罪名。
反右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动员他交代问题。这位老师是个老实已交的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反右负责人说:
“看攻击党的大字报,你为什么表示赞成?”
这位老师说:“我在鸣放会上,没有发过言。”
“还看你什么发言,你已经用行动表态了。”
这位老师面红耳赤地回忆了老半天,也没能想起自己有什么反动言行。
“你为什么看大字报时,不断点头?”反右负责人说,“人的行为是受思想支配的,你的行动本身,已经证明你也是个右派。”
“我的颈椎有病……”这位老师怯懦地解释着。
“你不要装老实。你是狼,不是羊。一般右派用言论反党,你用行动反党,说明你更阴险。”那位反右负责人说,“反革命从善于伪装,不然就没有办成反革命事情的法宝了。该怎么对你下结论呢,你是教师队伍中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老师只好去医院找那位骨科大夫,请求他给出具一张病历证明。都怨这位老师太不了解世俗之恶,他本来只要病历就行了;而这个不识时务的教书匠,竟然在索求病历时,告诉了他来索求病历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右派。在当时风声鹤唳、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年代,那位医生出于自保(他也是被反右火力侦察的对象之一),竟然泯灭医生的职业天良,拒出证明。
结果,这位老师的命运十分悲惨。批斗会后,他得了精神分裂症,跳护城河自杀了。我过去虽然也听到过老右中的奇奇怪怪的案例,但是像无任何言论的“点头右派”,我还是第一次耳闻。初到三畲庄,就从新结织的同类中听到这样令人感伤的往事,我不禁为之心灵颤栗。其实这也只是这位新相识对我倾吐的旧事的一半,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半,是在晾晒衣服之后,我和他坐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下,他才对我倾吐的。他说他读过我写的小说,愿意向我抖落一下他的心事。
“我的那位又呆又傻的同事,是知识分子中的一种类型;对他来说,反右这一关他属于在劫难逃。”他说,“我可就不同了,我只是对另一位平日比较要好的老师,为那位老实巴交的倒霉蛋的命运,说了两句伤心的话,又难过地摇了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反右高潮已经过去了,各个单位正在扫尾。可是和我咬耳朵的那位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是想入党?还是想当教务主任?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向上反映说我对处理那个傻瓜同事,表示感叹并摇头不止……于是我们学校又出了我这么一个‘摇头右派’。”
一个“点头右派”,一个“摇头右派”。这两个右派案例,虽然显得有些荒诞,却有着十分丰富的时代内涵。那个因颈椎病而倒了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