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972年
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会住这样的屋,吃这样的饭,坐这样的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宝。记者问她对省党代会的认识,她只是一味哽咽:政府看得起,我心里辣痛……之类。记者不便追问,也就原文照发。几家报纸和广播出来,省委书记(也就是省革委主任)看了,对她说:“你不要光是感动,你不是普通百姓了,要把朴素的阶级感情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省委书记神情严峻地说,“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远没有结束,甚至更尖锐、更激烈了。连毛主席当国家主席都有人反对。”
“会有这样的事?”李芙蓉难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么办?”
“我跟他拼命。”
“那不是办法。”
“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李芙蓉这回确是认真的。这样的事她完全不能想象。
就有了后来那封影响极大的李芙蓉致党中央的信。她代表广大贫下中农和农村基层干部和党员,要求设国家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副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过了一年半载,这封信的内容被附在一个内部文件里公布出来,作为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的反党阴谋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过去的那一年里,斗转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紧跟省委书记曾经要誓死捍卫的正确路线的代表成了反动路线的头子。这之前省委召开的会议上,已经出现了公开的对立。一向说一不二的省委书记居然受到了痛斥。带头的是“专员”,他指着省委书记的鼻子骂娘,不时把会议台子拍得“嘭嘭”响。
李芙蓉吓得不知所措,她头回看到省委书记像现在这样神色萎琐。
面对声色俱厉咄咄逼人的“专员”,省委书记声音喑哑地说:“不必这么激动么,我们是同志式的讨论么——”
“不对,我们之间是阶级斗争!”“专员”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个时候,他在省委还并没有任何职务,是以列席者的身分来参加会议的。即便这样,现任的省委书记仍只有垂下那颗从来都是昂着的头。
李芙蓉头一次想:第一把手原来也并不总是牢靠的。在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认为,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领导总不会有差错的。先前,让她当“模范”也好,当这个“长”那个“长”也好,当什么什么“委员”、“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种光荣,一种让她在许多人面前有脸面的事。只要她实实在在地做事情,那光荣就会越来越多,脸面也就越来越光鲜。她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这些才实实在在地做事,是人总要晓得好歹的,总要晓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激个人,是感激党,感激政府。所以她才在“专员”同省革委主任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跟定了省革委主任。因为省革委主任比“专员”更有代表性。如今事情好像有些复杂了,光是实实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晓得感恩是不行的。听哪个?跟哪个?并没有定规。听错了,跟错了,就有麻烦,甚至有危险。
李芙蓉头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难事。难就难在大家都说她错,她也认错,却不晓得错在哪里。那个文件下来之后,有传说要免去她的省委委员和县委书记职务。她是因为省委书记和那篇说她是“新的最可爱的人”的报道才格外大红大紫起来的。省委书记和那个写报道的记者的父亲都是反革命“贼船”上的干将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贼船”也不能说不是个问题。
李芙蓉在县里忄妻忄妻惶惶地等了些日子,那传说却并没有成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