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6)
那法子很简单,就是将稿子复写成两份,他拿一份,另一个字认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报告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遇到有他不认得的字(预先看一遍做好记号),就给他提词。本来这不失为一种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时候报告作到兴头上,他就顾不得听人提词,依旧信口开河地念错。好在他不怕出丑,别人要是纠正了,他马上又改回来。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后边提词的人赶紧轻轻地纠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听见了,就放下手上的报告稿扭回头大声问:“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过头,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说:“我刚才念错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对他念错字别字,大家开头常笑,后来见他坦白得可爱,就笑不起来,反而觉得他人实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对待自己的癞痢。别的癞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设法捂着,他则一年四季从不戴帽子,就那样暴露着,炫耀似的。
办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时候,镇长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几年,这种人见多了。
办公室主任的揭发主要围绕着镇长作过的报告里的黑话,都是些大歌大颂“四人帮”及其爪牙的话,这些话都有文字根据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会上的报告。办公室主任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镇长起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听久了,好像有些烦,就说:“那些话都是你写的,我不过就念念罢了,还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总要担当一半,莫往我一个人头上栽赃,莫墙倒众人推哟。”
办公室主任给他说得尴尬,站在台上脸红一下,自一下,憋了好久,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到如今你还敢强辩,你有儿个脑袋!”
镇长低了头,咕哝说:“我有几个脑袋!我要有几个脑袋,还会要这个癞痢头么?”
虽然是咕哝,但声音大家都听得见,不由哄笑起来。主持人赶紧抓起话筒喊“严肃些,严肃些”,却自己也终于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