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谢真
谢真很严肃。过了这么多年,她整个的精神气质好像一点没有变。只是脸黄了些,松弛了些,一旦牵动,满是括弧。
她本是有可能先于胡月兰成为第二个女镇长的。
李芙蓉当镇长的时候,创造了许多经验,不可能回回都由记者来总结。她没有读完高小,镇上干部的文墨也都有限,但是,镇上的工作总结,给上级的汇报材料,文字都很顺很出色,一点不比上级机关那些专门搞秘书工作的人写得差。这得力于谢真。
谢真是“文革”前下乡的那类知识青年,一九六五年在省城初中毕业,响应号召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为此,省报上很宣传了一番。下来没有几天,就又晓得她还写得一手好文章,省报上她的如何“身居茅屋心怀天下,脚踏污泥眼观全球”的体会文章,就是她自己写的,决不要记者代笔,而且不消改一个字,就能登。这真好比一只凤凰飞到鸡窝里。当时的镇长李芙蓉自然是十分的看重,时常由镇政府发误工补贴,把她借到镇上来写用三兜粪、三块石头打倒帝修反的总结、汇报、新闻报道。谢真长得也好看,是镇上的”五朵金花”之一,又文文静静,只是有些冷,有些高不可攀的样子。有她在场,或沏茶、或记录,听汇报的上级领导或记者就总是兴趣十足,表态十分爽快,都是肯定成绩的好话。“亏得有这么一支金笔杆!”李芙蓉常常这样真心实意地感叹。她是从理论上明白了舆论的要紧:人是一样的人。事是一样的事,宣传不宣传大不一样。嘴里一块肉,左红右绿么。
李芙蓉在镇党委会上提出来,把谢真作为接班人培养对象,大家都同意。可是一外调,就现了芦花。谢真原来不叫谢真,她的生父是右派,劳改期间死在农场里。后来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姓谢的工人。李芙蓉她们于是很愤怒,埋怨省报不负责任;为了宣传需要,就把右派的女儿说成工人阶级的女儿。
谢真当然是没有当成接班人,就是金笔杆也不能再作,只好安安心心地身居茅屋,脚踩污泥,在李八碗一住十来年。这中间,跟一个县农业局下放的技术员结了婚。由于两家出身都有些问题,技术员往回调的时候颇费周折。后来为把谢真转成城镇户口,更是碰得焦头烂额,终于没有办成。那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技术员深感行路难,精疲力竭,很是苍凉。结婚多年,谢真又没有生育,技术员最后提出分手,说完泪流满面。谢真相反没有流一滴眼泪,答应了。一九七三年大学报考,她看见报上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可以上大学,便跑去应试。她高中功课是自学的。在考场上,却被来招生的监考老师看中,事后便向当地文教部门指名要她。结果是被质之是否同谢真有私情,什么阶级立场云云,带了一个十分难堪的工作鉴定狼狈走路了事。一九七七年,谢真再试,成功了,却因为年龄偏大,被刷到省农学院在专区办的一个分院。毕业分到县农业局(那位技术员仍在,已再婚,悔之晚矣),不久,局里把她列为第二梯队人选。县里(已经重换了一班人马,李芙蓉去县人大当了主任)却有了更大胆的设想,将她从农业局调出,先放到基层工作一段,再提到县级领导岗位任职。因为谢真熟悉李八碗,这个基层便选在小镇。谢真于是成为第三任女镇长。
对于谢真,这是二度青春。过去的经历不太顺,她够得上许多时髦小说描写的所谓“强者”。然而,那些努力,都只是为的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她设想过有一天要对许多人的命运负起责任。
不过,她并不觉得太意外,一如对待已经出现过的许多变故。她很平静地去上了任。
镇上比先前多少有了变化。她的前任是个“土改”出身的干部,在镇上资格自然是老的,又很有些励精图治的雄心,在任上几年,继续拓展胡月兰的蓝图,把镇政府一幢二层的旧楼房重新油漆粉刷了一遍,连外墙面也用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