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跑走的,是从气管、小腿肚子、头发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性命是从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松,别再抓住什么,一放开,人就没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说呢,人不能“执”,一“执”了菩萨就不喜欢。王秃子回过头,对着孔素贞的耳朵说:“别拉着个脸,就当去打酱油。”孔素贞在正在心里头骂着端方,骂着许半仙,咬牙切齿了,小声对王世国说:“你不知道原委,气死人呢。”王世国说:“那你就慢慢地气,别踩着我的脚后跟。”
游街的工作最后交给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完成了。绳子原本在佩全手里的,可佩全一想到要走好半天的路,天又热,犯不着了。看着身边前呼后拥的孩子,佩全随手抓过来一个,把绳子塞到了他的手上去了。佩全说:“拿去吧,给你们玩玩。”孩子们不敢相信,简直是喜从天降。这六个坏分子居然给他们“玩”了,兴奋得不知所以。他们牵着王秃子一行,又振奋,又紧张,咬着下嘴唇,一路都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王世国说话了,王世国说:“你们怎么不喊口号?不喊口号怎么行?不喊不好玩的。”王世国突然亮起了嗓子,大叫一声:“打倒王世国!”王世国又喊:“王世国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孩子们笑了。慢慢放松了,小嗓门嫩嫩地、尖声尖气地开始学舌。开始还收着,七零八落,渐渐地,他们的气息通畅了,有了统一的、规整的节奏。节奏鼓舞了他们,他们领略到了自己潜在的雄壮,那种无所不能的排山倒海。节奏同时也升华了他们,他们看到了意义,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体的,谁不投降,就叫谁灭亡。王学兵,一个九岁的孩子,突然走到队伍的前面,张开了他的双臂,满脸通红。王学兵的举动带有突发性,正因为突然,所以,一大帮的孩子都没有准备,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从别人的手里抢过麻绳,严厉地命令王世国说:“趴下!”这是伟大的创造,最具挑战性的发明。发明与创造使平庸的进程异峰突起,有了更进一步的诱惑和感召。同样,诱惑与感召激发了更进一步的积极性。王学兵大声喊道:“趴下!大家都骑上去!”孩子们无比地兴奋,产生了浓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处莺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国不趴下。所有的封建余孽都不肯趴下。王学兵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王世国说:“再不趴下就砸脑袋!”王世国看了看王学兵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王学兵的眼睛,软了。青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要数孩子了。他们要么就不来,要来就来真的,还没轻没重。王世国的膝盖一软,跪下了,趴在了地上。擒贼先擒王,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它的真理性,后面的女人们瞅了一眼王世国,再相互打量了一回,老老实实照办了。王学兵骑上王世国,一挥手,剩下的孩子蜂拥而上,一起骑上来了。王学兵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但是,由于在这次革命当中显示出了他的彻底性,尤其是创造性,一下子就有了榜样和标兵的作用,不知不觉成长起来了,成了新一代的领袖。这是天然的领袖。具有无可动摇的、毋庸置疑的、与生俱来的领导气质,所有的孩子一下子就服从了,成了他的兵。临时的军事组织建立起来了。什么都不用说。谁反对谁就是敌人。王世国在地上爬着,王学兵的双腿一夹,甩动起手上的杨柳枝,颁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吁——!——驾!”长鞭哎——
(那个)一(呀)甩哎——
啪啪地响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这是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歌。它唱出了一条马鞭的意义。一条马鞭,别看只是一条绳子,骨子里暗藏了道路的方向。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挥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们的童声杀气腾腾。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游街的终点是王家庄的水泥桥。这一点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