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伍
下的,有一百六是曾姓留下的,另外是团长的两百。我已写信告了那在乡下带兵的团长,说感谢他的钱正来的是时候,且说明我一时无法离上海的苦衷。我把钱汇到北平两百,还了两笔整数的债,为另外一个在别地的朋友周济了四十,我剩下八十多块钱,便很方便的把日子混了一个多月。到今年武汉还无战争时,我还得过那姓曾的来过一次钱,数目是六十,那副官朋友则来信说已转到乡下接新娘子了。
已经过了一个年了,我生活仍然还是过着为那军需大人相信不过的生活,衣服还是一样邋遢,人还是一样萎靡不振。
在上海作奉命执笔三块钱一千字的文章,人不舒服时就流一点鼻血,左右这病又不至于长久,流了一些血,倒到床上几天,过一阵非起床作事不可了,我就爬起来,仍然把未完成的文章写下去。
近来家中人因为在北平实在无法支持,且为了一个小妹妹的读书事情无法解决,只好一同来到上海了。我就同家中人在这地方住下,火食到无法继续时,就走到××书店卖书处去向营业处×君说点好话,请他打电话得经理一句话,让我预支一点版税,又另外向熟人借一点钱,又把可以进当铺的东西当一点钱,一家三人总算活下来了。
五月端阳节将到,一切的难处也随了这节日压迫到自己身上了。各处写信去借钱都无回音。写成的一部文章又因上面有太多的牢骚无人能买,家中的母亲一到下午就发烧,额部如火,胸部作喘。我自己又因天热旧病发作,间一两天得流一点在别人看来仿佛很可笑的鼻血,日子去端节越近,自己的灾难也越迫身了。
我近来成天坐在家中,除了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不依照那姓曾的年青朋友劝告,另改一种事业来对付生活是蠢事,就是来到这桌边,想怎样来把我生活彻底改造。我想到一得方便还是回到乡下去看看,且把这意思说得极其乐观,在病人床边商量过了。我的母亲知道我这话完全是做不到的事,就苦笑点头,用她那聪明的眼睛很可怜我似的对我注意。她见我一站在桌边总是半天,以为我是为了目下情形着急,恐又得流鼻血了,总故意同我说话,使我可以休息休息。
我虽每日看报,却从不敢注意到日子。因为日子不甚明白,一家人也从不提起日子,这日子才似乎容易过去。见到家中的情形,见到未来也同样渺茫,很蠢的思想时时刻刻在我脑中打转。我想到的是,我应当使自己苦恼把一家人活下来,还是自己图安宁杀了自己?我想到这些时是没有一分牢骚在心上的,既然一家人都在病中,而自己又实在无生存能耐,恐怕终会要走到这一条绝路上来的。但是这愚蠢而又可怜的思想,家中人是不会知道的。我仍然也还是成天做我的文章,来了客仍然陪客人谈谈天气及国家事情,喝一杯茶,又随意讨论一下近日相熟几个人的生活。客一去,来了空虚,看看周围一切,我茫然了。各样的计划全作到了,还没有可以把一家从贫病中挽救出来的方法。在无可奈何情形中,往床上一躺,想着我在《呆官日记》上所写的“日子,滚你的吧!”
这样话,心中酸楚之至。在这时另一地方那些追上了时代的老同事,总仍然还有念及这落伍的我,我就这样对了屋顶作着空空洞洞的希望。
我虽然没有算日子,但仍然知道今天是五月初三。我估计到那位军需大人,可能已荣升了什么局长了。
一九二九年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