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歧照。失眠的凌晨
穿过夜市,走回它破败而迷人的旧城区街道。夜色街头,路边摆出吃夜饭简易圆桌,螺蛳,焖鱼,烩面,大盘油腻而鲜艳的菜肴,人们在行人和尘土中进食。临街铺子密密麻麻,人行道边充溢垃圾,污水及雨水之后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装店灯火通明,传出早年港台流行音乐。干货店摆出竹箩,堆满炒制的干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肉店枕板上放置未售卖完尽的香肠,样子极为结实,散出硬质光泽,如同静物绘画。我又走到湖边,湖水上闪烁零星寥落灯火。对岸唯一一座耸起的高楼,像一道突兀伤疤,粘贴于漆黑夜空。
抽完一根烟,起身,再走到城墙下面。当地人在广场上打羽毛球,跳健身操,孩子游戏,老人扎堆。楼墙上有数盏刺眼灯光照射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楼上有遒劲清雅的书法写着古文。
我长时间站在阴影中观察他们。拍下几张照片,然后转身离开。
在失眠的凌晨,打开关于歧照的文字记录。
往昔荣光被扫荡一空之后,古都已无法触及、复原和想象。当时的文人,留恋不舍它的美,试图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风干、凝固、成形。试图为一个时代留下记录。纺织,农田,瓷器,宗教,婚姻,习俗,社会,文化,园艺,建筑,服饰,菜谱……无所不包。文字本身是流动的载体,是水和种子一样的属性。被文字复制出来的歧照,如同一种无边无际无形迹的光线,扑朔迷离,无可捉摸。如同反复阅读的关于上元节的文字。关于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早已被消亡的传统节日。它几近成为我的一场幻梦。
为记忆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带来一个光彩四溢的节日。上元节,它是这座大都会最隆重光华的节日,一次全民性激情而奢华的巨大盛会。权力与民间同乐,所有人在此刻平等。节日的生命力,启发出人的快乐、尊严、情感、愿望,跨越一切界限。一个节日持续三夜,延续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扎灯,观灯,游灯,绞尽脑汁做出最美丽的灯。围绕于此的庆祝则充满延展性的欢愉,歌舞和玩耍通宵达旦,欢宴和游乐竭尽全力。红烛,焰火,锣鼓,灯山灯海,猜谜,舞狮,杂耍,游戏,熙攘人群汇入流光溢彩的队伍,欢笑,幽会,钟情,相娱相乐,绵延不绝。此刻,手里持有的,眼里盛容的,心里记忆的,不是一盏盏精雕细琢的华灯,而是微小个体在快速飞驰和变幻的时空里所能把握的,只属于当下的如游丝一抹笃定而确实的存在感。为欢乐而存在。为丰足而存在。为平等而存在。
我对上元节的兴趣,是因为故乡,一个二线小城市,某段时期保持一种拖沓缓慢的发展进度。我的童年记忆,因此还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灯笼微光。那个晚上,纸糊灯笼是一个仪式的重要道具。灯会游行经过家门口的街道,人声喧哗,灯火游离。幼小儿童从父母手里接过小纸灯笼,蜡烛已被点燃,烛火带来与日常生活不同的美感和气氛,大家雀跃欢呼混入夜行的队伍。这河水般的队伍去向哪里,烛火烧到何时是尽头,谁能知道。一排排灯笼,容易破损,摇晃不定,隐约黯淡,但它代表着一个超现实的存在。如同祝愿和祈福的本身。我们面对的和希望的,总是不同的现实。
中山公园里,有人扎起大型纸灯,看灯会,猜谜语。即使形式日益偷工减料,廉价粗糙,但仍是一个存在的节日内容。数十年后,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现游灯队伍,也不再有手工制作材质原始工艺拙朴的灯笼。塑料和电池组成的假灯笼,代表了这个节日残存的最后一丝痕迹。电视里也许会播放一台歌颂赞美的晚会,专业娱乐人士载歌载舞,上演与此无关的虚假繁荣。它与人群最终脱离一切身体和情感的关系。
一个人们不再为此付出行动、热情和愿望的节日,还是节日吗。当然不是,它只是空余的称谓。如同一个被啃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