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
!老弟。一夜下来,我们一团人不知打剩了几个。王铭章就是我们的团长。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他后头巡察,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为我翘掉了,我们自己人也以为我翘掉了。躺在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也没有人来理。后来我们军队打胜了来收尸,才把老子挖了出来。喏,俞老弟,”赖鸣升指了指他右边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个胸膛轰走了。”
“那一仗真是我们国军的光荣!”俞欣说道。
“光荣?”赖鸣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们没上过阵仗的人,‘光荣’两个字容易讲。我们国民军,别的仗不提倒罢了,要提到这一仗,俞老弟,这一仗——”
赖鸣升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口吃起来,一只手指点着,一张脸烧得紫涨,他好像要用几个轰轰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儿庄”一番,可是急切间却想不起来似的。这时窗外一声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沉默了许久的刘英,陡然惊跳起来,奔向门口,一行嚷道:
“他们在放孔明灯啦。”
刘营长喝骂着伸出手去抓刘英,可是他已经溜出了门外,回头喊道:
“赖伯伯,等下来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黄牛噢!”
“小鬼!”刘太太笑骂道:“由他去吧,拘不住他的了——赖大哥,快趁热尝尝我炒的‘蚂蚁上树’。”
刘太太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搁在赖鸣升面前。赖鸣升将那碗饭推开,把那碟花生米又拉到跟前,然后筛上一杯金门高粱,往嘴里又一送,他喝急了,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
“慢点喝,大哥,莫呛了。”刘营长赶忙递了一块洗脸巾给赖鸣升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把只空杯子往桌上猛一拍,双手攀到刘营长肩上叫道:“这点子台湾的金门高粱就能醉倒大哥了吗?你忘了你大哥在大陆上,贵州的茅台喝过几坛子了?”
“大哥的酒量我们晓得的。”刘营长赔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双手紧紧地揪住刘营长的肩带,一颗偌大的头颅差不多擂到了刘营长的脸上,“莫说老弟当了营长,就算你挂上了星子,不看在我们哥儿的脸上,今天八人大轿也请不动我来呢。”
“大哥说的什么话。”刘营长赶忙解说道。
“老弟台,大哥的话,一句没讲差。吴胜彪,那个小子还当过我的副排长呢。来到台北,走过他大门,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做得大是他的命,捧大脚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干不来,干得来现在也不当伙夫头了。上礼拜,我不过拿了我们医院厨房里一点锅巴去喂猪,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捞起袖子就指到他脸上说道:‘余主任,不瞒你说,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你替我算算,老弟——”赖鸣升掐着指头,头颅晃荡着,“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么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大哥只顾讲话,我巴巴结结炒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你就是到川菜馆去,他们也未必炒得出我这手家乡味呢!”
刘太太走过来,将身子插到赖鸣升和刘营长中间。
“弟妹——”赖鸣升伸手到桌面,又想去拿那瓶喝掉了一半的金门高粱,却被刘太太劈手夺了过去,搂在怀里。
“大哥,你再喝两杯,回头还熬得动夜吗?”
赖鸣升突然挣扎着立了起来,在胸膛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沙哑着嗓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