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需要休息。
金素痕皱着眉,直捷了当地问他钥匙在哪里。
于是冯家贵看着她。那种严厉的光芒从他底疲乏的,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里射了出来。他好像不懂,并且不认识金素痕。他短促地发笑,吹动胡须。金素痕看见了他底嘴唇底颤抖。
“说呀!”
“大奶奶,不能……人要有气节!老太爷虽死犹生!”金素痕残酷地看着他。
“大家都要来!……我是人,大奶奶,我是蒋家!”
金素痕猛烈地拍桌子。老人伸直身体,表示不屈服,颤抖着。
“混蛋,你做威做福,马上替我滚!”
冯家贵痛苦地在腰里摸索着钥匙。他抛下了钥匙。显然他希望,在他底高贵的痛苦中,他不发一语而走开,但他走到门边便大哭。他大哭,因为是他请老主人放心,老主人才离去的。
金素痕耸肩。而蒋蔚祖悄悄地走进书房,背着手。“你还用得着来么?”他用细弱的声音问。
“废话少说!”金素痕皱眉,说。
“我蒋蔚祖不是很对不起你么?”蒋蔚祖说,笑着。“要说的没有说,要做的没有做!不该来的都来,该来的又去了!除了金钱和卖淫,一个女人心里还有些什么?”蒋蔚祖说,叹息了一声。
金素痕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问你,我们两人还是离婚呢,还是好好地过活?”她说。“要么你老是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要么你不准半分怀疑我!我,金素痕,除了为了阿顺跟你以外没有别人!说!”她厉声说。
“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么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尸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底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底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底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于金素痕底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底权柄,使他在大哭后喝醉,带着他底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底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底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底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后,金素痕施展了她底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底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底天才一样,是只适于战争,而不适于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底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煊赫的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