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才辩论得如此之多的;因为,在地狱之前敢于说话,便是正直底证明。
他们是争辩得如此的激烈。显然的,他们都不想到人间底法庭去起诉。凭借地狱底力量,金素痕企图使蒋家底人们从此销声匿迹,凭借地狱底力量,蒋家底人们企图争回财产。但他们,在争吵叫骂中,是并不感到地狱的。
于是,地狱底幽灵出现了。
差不多是同时,从廊道两边,走进了阴惨的蒋淑珍和蒋蔚祖。大姐蒋淑珍静静地沿着布幔向供桌走来,向他们投出怀疑的,嫌恶的眼光。她在老尼身边站下来,以这样的眼光望着。
蒋蔚祖,戴着礼帽,围着父亲的大围巾,背着手站在暗影里,投出了冷酷的注视。一个思想,一种狂热在他底脸上出现了。他底尖削的嘴边有了奇特的笑纹。
蒋秀菊向蒋淑珍走来,而傅蒲生向蒋蔚祖走来,他们希望这两位幽灵赞同他们各人底理想。蒋蔚祖听着,皱着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齿。
“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蒋淑媛叫——一种狂热的尖细的声音:“多漂亮,在死人面前敛财!借鬼敛财!替我都跪下!”
沉默了。蒋淑珍底恐怖的,怀疑的眼睛向他看着。他狂笑了一声,金素痕向他走来,发出了权威的,严厉的声音。蒋蔚祖,好像怕她,退后了两步。
“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
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底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
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
静寂着。于是有了老姑妈底哭声。于是蒋淑华和沈丽英哭。
“混账东西,瞧瞧看吧!”金素痕,这个喜剧底失败了的主角,痛苦地颤抖着,快步走出灵堂。
大家哭着跑进布幔——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敢向里面看一眼的。老尼烧了纸钱,低低地念出声音来。
在布幔里,在尸体旁边,大家发见哭得失去知觉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边;女孩眼里闪耀着和蒋淑珍底同样的表情。
大家扶起姨姨来,恐怖地高声啼哭着。
惨白的、孤独的、迷醉的蒋纯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见这一切,以可怕的敏锐感觉了这一切,站在黎明底微光里,没有哭泣的欲求。
他底工作是看,并感觉这一切,这件工作使他惨白,迷醉。在这件工作里,他底年少的感伤不够应用了,他完全被动,但自觉地记忆了这一切。——觉得它们将是极重要的。他混乱,怯弱,心里狂热。首先他认为金素痕是可恶的,但后来,她煽动了他底狂热,使他认为她是真的英雄。在这个少年的,野兽的,狂热的心里,一个浪潮击退另一个浪潮,善恶的观念是不能固定的。
蒋淑华在她底怜悯里哭泣时,他,这个野兽,是猛然感到绝望——可怕的绝望。蒋蔚祖高声喊叫时,他颤栗着,期待发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风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蒋蔚祖和蒋淑珍木然地站在灵前时,在黎明的冷风里,他感到喜悦和恐怖。他觉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亲而又可怕的朋友。
于是在少年的狂热和迷醉里,人间底地狱展开了它底全部图景。他觉得到处有火焰,幽暗的,绝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动脚,怕踏到火焰上去。“他们不动。要是我一动,他们会不会追我?”望着哥哥姐姐,他想。“不,不会,我说,大哥,大姐,我们是相爱的。”他想,站在绝望中。
终于他向前走动。——他不知怎样能够走动了的。“爹爹,他望着我!但是我们是永别了!”
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面前。
姐姐阴郁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