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底态度时常令人惊异,因为老人底忍耐底限度是很小的。但她很自知;她底态度很和谐。她惯常用这些态度来破坏老人所造成的严厉的印象。并自觉有把握。她明白了,有人有几百种理由要打翻她,但有几千种理由要对她忍耐。老人两腮下垂,在膝上弹手指。
“你们,明天回南京吗?”他重复地问,用同样的声调。“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着。
“田租的事,冯家贵交给你,你清理过了吗?”他问蒋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着。
“阿顺怎样?”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轮流地,迟缓地问了这些,忽然皱眉环顾大家。“我刚才想过,战事不会结束,中国人底灾难要来了!”他猛力握紧椅臂,抬头看天。“你们有力量负担吗?”他低沉地问,环顾男子们。
王定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胸中发生了庄严的微颤。他在他底同辈,所谓现代人中间还不曾听到用这样的声调问出的这样的话,而他是有这种渴望的。这是这样的:假若傅蒲生此刻也感到这个,那只是因为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但王定和却觉得从老人汲取了力量。
王定和底表情强烈而深沉,他严厉地沉默着。
蒋蔚祖皱眉。
“那么蔚祖,”老人说,停住,等待儿子底视线,“你要去南京吗?”
蒋蔚祖看着他,不回答。
“你应该自己说话!”老人用重浊的声音说“自己”这两个字,然后宽恕地微笑。微笑即刻消失了。
蒋蔚祖坚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觉到她底视线,并觉得这视线是热烈的。
“你要去读书?”老人忽然问媳妇。
媳妇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底意思。爹爹觉得怎样?”
“啊,啊,哼!哼!”老人说,然后站起来,向蒋蔚祖挥手,走出葡萄架。
“你们看,”老人和儿子离去后,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泼地说:“爹爹底脾气多怪呀!啊,苏州真闷。我投错了胎!”“你是才智双绝的。”王定和含着不可渗透的微笑恭敬地说。
“开玩笑,你这个人!”金素痕挥鹅毛扇,挺出胸部,大声说。
“我昨天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在苏州读这种书!”她笑出声音,一种幼稚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蒲生,请你给我摘一串葡萄!”
傅蒲生愉快地抛去香烟,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仆人们大声说,然后摘下葡萄来。
“这个夜多么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纱灯上,含着惊愕的、有些天真的微笑向王定和说。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烟,点头,并且微笑了。
蒋捷三心情焦躁,在郁热的房里,在笨重的家具间大步徘徊着,教训儿子。
“你坐,”他说,“你坐下听我说。你听了就忘记了,你要想想,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儿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吗?啊!少祖给你出的主意还是定和?”他急剧地挥手;“少祖混得不错,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参加打仗?你是他哥哥,比他大一岁,你要教训他!”他在桌前站下来,喝茶,然后露出迟钝的表情。“那么,是素痕底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底老婆要读书,骗子!呆子!”他恶毒地笑。
蒋蔚祖恐惧地看着他。
“你底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蒋蔚祖摇手,痛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