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杨和江东
你该说,我会点头同意然后再跑到无人处扇自己耳光。那是我应得的惩罚。
“江东,”空气凝固,“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十二月的黄昏,天黑了。我打开教室的日光灯,回过头去,我看见他的脸。面色很平静,可是他在哭。我抱紧了他。
这就是小说里提到过的爱情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爱情是神话,可是不是童话。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宋天杨。我紧紧地,搂着他。他的眼泪沾湿了我的毛衣。我并不是原谅他,并不是纵容他,并不是在用温柔胁迫他忏悔。我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忘记了他伤害过我,或者说,在我发现我爱面前这个人的时候,因他而起的屈辱和疼痛也就随着这发现变得不那么不堪。爱是夕阳。一经它的笼罩,最肮脏的东西也成了景致,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江东,”我说,“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差不多八年。八年来我谈过很多次恋爱。和五六个男人说过“我爱你”,可是我再没有在“我爱你”后面加上过这句“非常,非常爱”。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激动的事儿。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因为今天张雯纹那个小丫头——就是那个主持人的女儿问我几岁的时候初恋。我说十五岁。她故意做出一副努力不表示轻蔑的表情,“够晚的。”我说那当然,我们老了。然后我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她:“你呢?几岁的时候初恋?”“让我想想。”她开始玩深沉,“我今年十一岁,我开始喜欢罗小皓的时候还不到九岁吧。”她歪着头看我,似乎在等待我摇头叹气地说一句:“现在的孩子。”
张雯纹住进来一个礼拜,已经光荣地当选为全病房想象力最丰富的小朋友。评审团成员是我们这几个护士外加陈医生。至于她和罗小皓小朋友之间的浪漫故事我们都已烂熟于心。因为她的白血病——这个故事已经渐渐有往《蓝色生死恋》方向转移的可能性——这是她的原话。她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告诉罗小皓我正在跟妈妈办移民加拿大。他不知道我住院。”“干吗不告诉他?”杨佩问。“那怎么行?”张雯纹瞪圆了小豆眼,“他知道了会受不了的!而且他知道了一定要来看我,我可不愿意……”她一脸骄傲,“你们想想,那是生离死别呢!”杨佩愣了一下,“宋天杨,我觉得我是真的老了。”我忍着笑,对张雯纹说:“也别那么悲观,我们这儿有好多病人现在都回去上学了。”她不说话,瞟我一眼,像是怪我扫了她的兴。
张雯纹的天赋着实令我钦佩,她能彻底地把对别人来说是悲剧的东西变成她炫耀的资本。这天赋尤其令杨佩“景仰”。她平时不像我一样喜欢和这些孩子们聊天,可是现在倒是跟张雯纹打得火热,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用另一种观点看待她该“遭天谴”的小杜。
可是我怀疑,张雯纹能否将这天赋贯彻到底。再过一段时间,当她失去了充当《蓝色生死恋》的女主角的新鲜感,当这场病开始变成她的折磨,她对罗小皓的兴趣会不会变淡,或者罗小皓其实现在就只不过是精神鸦片而已?可我依旧满怀希望。拥有张雯纹这样的病人工作就不会那么无聊。我总是对周雷谈起她,周雷听了之后笑笑说:“她要是再大一点,我一定追她。”
周雷还说,爱情是场革命。这家伙最近说话越来越经典。他自己说是因为备考而看的那些大师的文艺理论把他“提炼”了一回。没错,这个词我找了很久,革命。被最美的理想屠戮得七荤八素,这和恋爱真的异曲同工。一场火热的洗礼中每个人都在刹那间以为自己就是圣徒。很奇怪,热情这玩意儿,明明从自己的大脑诞生出的东西,但是往往,它最终会变成你的命运。所以我祝福张雯纹能康复,像她这样的“情种”该碰到很多的罗小皓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