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千山万水
和交钱,我相信她没有听见,我应付了一个进来交代事情的护士她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纹丝不动,似乎那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然后我跟她説:“大妈,我去下面的超市买点洗漱用具上来。”她如梦初醒,恍惚地说:“好。”她説“好”的时候,把大伯的那只手抱得更紧,好像在轻轻托着一只受了伤的小鸟。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轻轻的説:“你就喝酒吧。”然后,她嗔怪地笑了。
当我们大家重新回到病房里来的时候,她转过身,灰黄、暗淡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温暖的表情,安静地跟我们説:“辛苦你们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吧!”
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和平共处。他们吼叫了这么多年,厮打了这么多年,互相羞辱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偃旗息鼓了。他像个婴孩一般终日单纯的需要照顾,她像个母亲一样满怀着牵肠挂肚的温柔。这真是一件让人不习惯的事情。
不过,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习惯的问题。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终能习惯大妈对大伯的无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终还是能习惯小叔现在和陈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愿意想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这不是修辞,是真的恶心。一种很生猛的力量蛮不讲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没有回忆的力气,更没有力气来用我的大脑为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我经常呆在医院里,还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确实有很多,这样我就可以减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机会。
我在病房里度过每一个夜晚,因为总得有人来接替大妈,让她多睡上几个小时。不过只要她醒着,我就像是个摆设。大妈几乎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条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帮大伯翻身,看点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来和婴儿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后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时睡时醒,就算睁着眼角的时候也不能讲话,他意见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总是一副在发呆的样子,就连眼神也是日复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余生只能这样牙牙学语的活着了,他嗓子里不断的发出断裂的、没有意义的音节,带着沉重的嘶哑的喘气声。
可是大妈总是笑着,煞有介事地回应那些零乱的声音:“太烫了事吗,对不起。”
“痒?哪里?我帮你抓。不对啊,不是这儿,那是哪儿?别急嘛,我又没有让你指给我看,我知道是什么地方,真是的,事儿还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么办呢,你现在连嚼东西都不会,你怨谁?真难得你还操心我吃什么,我的伙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算这样自说自话,并且配合着措辞微妙的调整着表情。那种场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远没有高潮也永远没有落幕迹象的独角戏。
我并不觉得那个躺在床上的苍老的婴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喂他吃米粉的时候总有食物的残渣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一路畅通无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颊上划着腌月赞的轨迹。我替他难为情,他自己却理直气壮地维持着呆滞的申请,大妈也一样理直气壮得很。一边替他擦嘴一边笑话他。
他们俩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对糟糕的父母,而是两个被贬入凡间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还中,笨拙地维持自己的无邪和原始,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得不把无能为力变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于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里听见了这样的对白。
先是大伯没有意义地发出“嘶,嘶”是声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固执,把这个单调的声音沙哑地重复了很多次。
然后大妈抓住他的手,语气充满宽容:“你别做梦了。东霓她不会回来的。”然后她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来回的摩擦。
“嘶,嘶”的声音低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