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青海来信
婉喻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可怕。她想,子烨说的也许是对的:她脑筋受了刺激。也许焉识不该回来。他回来或不回来有什么区别?在她心里,他没有走开过。假如她跟子烨、丹珏说:我爱你们的父亲爱得太深,他在不在我身边都没关系,不妨碍我爱他,并且你们的父亲也同样爱我,我在不在他身边,对他也一样――假如她跟他们这样说,一定徒劳,比徒劳还糟,他们在背地里会笑死。很早的时候,丹珏的牙还没有被烟瘾弄黑的时候,她问过婉喻:“姆妈,你欢喜爸爸吗?”婉喻说那当然。当时暗地担心自己要做老小姐的丹珏那样看着婉喻;她原来以为自己样样都优越于母亲的,现在发现在一桩最重要的事情上,母亲竟然比她优越。“那么爸爸对你呢?他也欢喜你吗?”丹珏想了一会又问。“那自然喽。”
丹珏从那以后再也不问这个问题。天下母女都是在无意识中做对手,她们不想竞赛都不行,因为她们之间最有可比性,所以她们事事都会下意识地相互攀比:相貌,才华,丈夫,命运。也是无意当中,丹珏给婉喻击败了。
1989年,当我帮祖父把他所有盲写的书稿誊抄到纸张上,我才知道,就他们之间的爱情来说,我祖父和我祖母是有差异的。陆焉识做囚犯的二十多年对我祖母冯婉喻大大有利,因为二十多年够他不被干扰地认识他对妻子的爱,认识到他曾经判定的“无爱”是他一生最大的误区。
婉喻慢慢地用铁勺当挖泥船挖出板结了的粥,放进一个一品大碗。一个跟焉识共同从中舀紫菜汤、咸菜豆瓣汤的一品大碗。丹珏的脸探进厨房,看看母亲怎么一声不响了那么久。
“姆妈?”
婉喻转过脸:“粥还可以吃的。”
“可以吃的,加点开水就可以吃了。”小女儿欣然赞同。在这个家里所有关于俭省的倡导都会得到欣然赞同。
因此今晚婉喻几乎用了十块钱买两个玫瑰大头菜的事情,在兄妹二人看来是个事件,令他俩紧急对视的大事件。婉喻还烧糊了粥,丢失了雨伞,不认识熟人,兄妹俩这天晚上一再地用眼睛相互报警。丹珏把板结的粥兑上开水,用力搅动,终于搅匀了,再把玫瑰大头菜切开,浇了点麻油。他们的晚饭一般来说都欠缺营养。她们都是典型的欠缺营养的上海女人形象。那一碗青豌豆烧河虾仁是今晚的主菜,难得这样营养丰富和奢侈,因此婉喻给子烨也拿了双筷子来分享。
“明天写封信给老头子吧,”做哥哥的说,“让他先在青海找个地方住下来。租个房子应该能租到吧?”
丹珏用筷子挑起一团糊粥,放在嘴里,声音从粥后面出来:“那你写好了。我不写。”
“我写老头子要不高兴的。”
“他反正要不高兴的。我们不让他回上海,他高兴什么?并且你要找个道理跟他讲,为什么不让他回来。我找不出这个道理。你写。”
“你就告诉他,他在监狱里不了解外面情况,外面其实紧张得很,政治运动说来就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不要给我们再找麻烦。政府又没有跟我们书面认错,说当时捉他进去是错的,过两天又来运动了,再把我们算成敌属我们找谁去?”子烨说。
“那你就给老头子写呀,把这些道理告诉他呀。”
“我告诉你,是请你来写。”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写呢?你这个人滑稽吗?”
婉喻突然把筷子一放:“我来写。”她脸上两片红晕。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女人会如此羞愤,她的一对儿女马上掉开脸,不敢看她。焉识是她婉喻的一部分,任何人多余焉识,就是多余她。人一老,对于自己是不是被别人多余最为敏感,他们整天都在看儿女们甚至孙儿孙女们的脸色,看看自己在他们生活里的定位错了没有,错了就是多余。没有比发现自己多余更凄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