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青海来信
她的福利,她觉得自己该拿出什么来换这份庇荫和福利。
电话铃响了。丹珏接起来,立刻说:“唉,告诉侬噢,老头子放出来了。”
婉喻一看就知道丹珏在跟她哥哥说话。“老头子放出来”像一句警告,而不是一个喜讯。冯子烨在三十分钟之后到达,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阵以待的脸。进门就问丹珏:“放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
“信上讲放出来的。”
子烨把信拿过去,站在八仙桌旁边阅读。读完了,想一想,又转回去,再锁紧眉头读信中某几个段落。“文革”之后,人人都会读被藏在字下的内容,个个都是侦查员、分析家。
“难讲。上次他跑出来,要是给我们也写这么一封信,谁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情。”子烨说。
三个人面对面坐下,婉喻起身,给丹珏拿来一个洗过的烟灰缸,不然她会把烟灰弹在空饭碗里,这让婉喻觉得不清爽。等她回到八仙桌边,丹珏说这次外面没有贴通缉令,应该是真的吧。子烨认为,说不定公安局存心不贴通缉令呢,追捕逃犯的战术各种各样。婉喻坐下来,像被讨论的是她自己似的浑身不自在。她准备明天给信封上的地址发一个电报,告诉焉识,请他报告火车班次,这边好接站。子烨却决定先不回信,等一等看,假如是逃跑出来的,他找不到他们也会自我暴露,被警察再捉进去,跟他们也没有关系。
婉喻静静地说:“他到底是你们的爸爸。”
“姆妈,侬勿要糊涂噢!伊上趟回来惹出多少事体?!”子烨光火地说。
婉喻不做声了。六四年初焉识确实没少给孩子们惹麻烦。本来人们已经淡漠了子烨有个险些被毙的反革命父亲,那次陆焉识的逃亡又把人们的记忆激活了。子烨任教的大学里处处都是学生们冷冷的侦查目光:安分的冯讲师居然有个亡命天涯的逃犯父亲!后来学校到浙江乡下筹办分校,子烨赶紧要求去分校教学。他知道自己不要求学校也会派他去,与其被发配不如主动当先驱。文化大革命里,已经在乡下的子烨交代了又交代,陆焉识早就变成了母亲的前夫,也就是他的前父亲,早在1964年夏天就断绝了一切关系和消息,但人民群众还是麻烦他,一直麻烦到1976年10月。
“再说伊放出来还是跑出来,跟侬还有啥关系?你们老早就离婚了!”
婉喻现在是个听话的母亲,依顺孩子们的做法:等确定了陆焉识现在的身份再给他回信,他的身份无非有两个,一是逃犯,一是劳改释放犯。每天夜里,等丹珏睡下后,婉喻就拿出焉识这么多年写的信。一小箱子。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闻着,那股酥油气味已经遥远了,但还一息尚存。刚来的这封信像活着的身体,散发出浓郁的体嗅,把婉喻过去盼信的感觉都唤醒了。
婉喻每天又开始盼信了。从年初盼到春天,那种微微带酥油气味的信没有再来。她很清楚焉识同时也会盼望她的回信。收不到她的回信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她身边来。
1977年春天4月间,我的祖母冯婉喻收到一封来自××信箱的信。她急忙拆开,看到一封公函。公函上的领导把她作为家属接受这份通知:陆焉识先生已于去年十月获特赦而被正式释放,请家属方面配合政府工作给予接收。陆焉识先生自从获释以来,一直居住在农场招待所,但招待所房间有限,不久新的一批特赦人员就要居住进来,所以请家属抓紧时间安排陆先生的居住。特赦人员中少数无法回原籍的,已经由农场接收为就业人员,但鉴于陆焉识先生的情况,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即便留在农场,场方也无法安排他的晚年生活。
婉喻放下这封公函,一直坐在八仙桌旁边。屋里的光线慢慢褪去,夜色渐渐进来,她都毫无感觉。
她站起身,却不知道为什么站起身。不久,她已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