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万人大会
了看自己的媳妇,媳妇出去了。他又看看老几,老几上去拉起他干巴了的手,上面可好看了,乌紫一块,青黄一块,还有橡皮膏揭了贴、贴了揭留的黑色印痕。
“你媳妇不会来信了。”邓指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老几还是毫不担心地笑笑。
“你干的浪荡事儿,别以为女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明白着呢!”邓指说。
老几叫他别累着,说多了耗人,此刻邓指只能补,不能耗。邓指听进去了,闭上眼睛,但闭了半分钟又睁开,眼睛似乎没那么肿了,曾经的神采通了电一样放射出来。
“老陆,你是个好人。宁可让我枪毙了你,都不肯说出实话来害颖花儿她妈。你知道那时候要毙了你有多容易?上级对你宽大多少人不服,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你毙了。你知道吧?”邓指说。
老几不动声色。看看,一直以来他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根据的。
“邓、邓、邓政委,……”虽然邓指的政委早就给撸了,老几还是按他一生中最大的官衔称呼他。“我、我……”他想说颖花儿她妈真的没有去过五千米海拔的高坡,但邓指打断他。
“行了,”邓指无力地一笑。“你跟我还用装结巴吗?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伶牙俐齿了吗?”
老几愣了。他并没有存心装结巴;他一急,一激动,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特别想说话或者特别不想说话,他都是这样,天然自然地口吃,二十多年前那个讲台前用语言征服一颗颗心的陆焉识似乎不在了。
邓指说:“难为你了,好好一个人,把自己活活整成残废。”
老几没有在意邓指的怜惜和同情,他的心思跑远了,跑到婉喻那儿去了。他见到婉喻会不会找回原来那口温雅淡定,有标有点,落到纸上即成文章的话语呢?这时他突然被邓指的话吸引回来。
“颖花儿她妈是个好女人。我不配人家。我凭啥把人家带到这鬼地方来?再也出不去了。……将来她有啥难处,你帮帮她,就算帮我。”歇一口气,他又说,“你看,你这‘无期’到头了,要走了,我成‘无期’了,哪儿也去不了。”
老几在邓指昏迷的三天里天天去看他。老几从邓指的昏迷感到安慰:永别世界原来是有过渡的,昏迷便是这段过渡。昏迷使你不知不觉撒开了你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许还抱着希望,生还的希望,与亲人重逢的希望,甚至康复的希望。邓指在沉入昏迷的刹那一定希望过,希望这不是最终结局,希望他和颖花儿她妈能结束他们的“无期”,一块走出这里。
邓指去世很多天之后,他才回顾邓指说的话:假如颖花儿她妈有什么难处,请代为照顾她。颖花儿她妈是邓指带不走的心头肉,可邓指为什么要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照顾她,老几想不明白。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7年的4月底,高原的公路通车了,邮车带来了积存了一冬的信件邮件,其中没有一封信从婉喻那儿来。
老几每天独自到草原上练习说话,他给自己的功课是朗读二十年来盲写的文章。每天两小时的功课做完,他都非常满意,给自己打满分。他残废了的语言会康复的,别急,再多给它一点时间。所以婉喻不来信,老几正好抓紧时间,搞语言康复活动。
邓指的媳妇天天在食堂看见老几。现在她替代邓指为他烦心:“家里有信来没有?”“睡好觉了没有?”她现在当上了食堂的临时工,每次老几打饭,她都多给他半勺菜,眼睛在大口罩上方朝老几一抬,让老几意识到她的偏心,让两人一块在脑子里登记下这份偏心。
老几告诉她,家里来信了,觉也睡好了。她开始很高兴,隔着口罩都能看出她的嘴咧开多大地笑,似乎终于可以告慰邓指地下亡灵了。到了五月,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老几说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