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王子来了
他总要高谈阔论几句时事,或者电影(其实也没有几个电影可供他谈论)。他知道老几的背景,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中国名牌大学的教授,等等,因此话题往往宏大抽象,不着边际。
老几蹲在那里,全身往下使劲,非常痛苦地吭哧出一两声赞同。他此刻只能赞同,否则还要费口舌解释自己为什么反对,那就更要分散注意力。姓胡的“头目”终于结束了宏论,大概也是腿蹲麻了,离开了厕所。此刻犯人们都吃完了午饭,三三两两地进了厕所。老几心想,他现在对生活没有什么高标准,就是想要个清静的地方解手。
午饭后是政治学习,一般不会太认真地清点人数,老几可以晚一点参加学习;他决定这一回一定要蹲到底,蹲出成果。厕所终于又清净了,外面的鸟啼和里面苍蝇的嗡嗡都能听得见。“成果”快要出来了。老几一再集中精力。但“成果”出来一小半,却停止了,怎么挤压,它也不向前进展。老几发现厕所窗下有一节树枝,他蹲着挪下茅坑的台阶,又蹲着往那个窗口挪动。在大饥荒时代,树枝很不好找,它们是犯人们解手的重要工具。那时候大家吃油菜秸磨成的粉,从肚子里出来的都是块垒,要靠树枝往外掏。老几捡起那根树枝,又蹲着一步步挪上茅坑的台阶,跨蹲在坑上,大大地喘出一口气。邓指在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人总是在恩惠失去时意识到恩惠曾经的眷顾。
自从死了那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分子”的大队书记,邓指又把老几叫到自己家里。他告诉老几,正因为他听说保卫科的河北保卫干事要报复老几,他才想办法把老几调到自己的分场来的。但是他肯定是要受到降级处分,离开这个分场的。假如河北干事的报复心还在,老几的危险又会回来。邓指给老几的忠告是:人家用一个人的气力改造,老几要用三个人的气力,争取不给寻求报复的人抓住任何把柄。
老几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又分散了,他马上要自己不去想邓指。
也许政治学习的读报阶段已经过去,现在进行到讨论阶段了。老几急得脊背上爬了一窝蚂蚁似的,刺挠难忍,但他还是让自己尽量不去理睬它,集中精力,把做了一大半的大事情完成。一个人的脚步声踏踏传来,一面叫喊:“老几!老几!……掉茅坑了?!”
老几只得应了一声。
“中队长问你,是想躲政治学习,还是又想逃跑啊?!”那人的吼叫从窗口传进来。
“我……我就是解、解、解手啊!”老几心想,中队长猜测什么也别往逃跑上猜。
“解手解了一小时?!”那人说。
老几心想,错了,是一个多小时。
“刚才大伙儿都看见你吃完午饭就跑进厕所了!中队长让你立刻回去!”
老几叫他先回去,自己立刻跟上。他还不想徒劳一场,那种两片面包夹着一根干香肠的感觉实在不是人受的。那人说是中队长派他来捉拿他老几的,不带着老几回去他自己也要挨罚。老几两眼昏黑地慢慢站起。一个多小时集中的精力,耗费的体力,统统白费:还是两片面包夹着一根干香肠。
其实中队长叫老几回去是让他替中队写一版壁报的。每隔两礼拜就要换一次新壁报,这也是邓指建立的分场传统。一般的壁报由犯人自己写,或者各个大组指定犯人写。内容无非是读了“毛选”哪一段,认识到自己多么混蛋不是人。老几是分场壁报的主编、编辑、校对员加印刷工――一篇篇文章最后都是由他用毛笔统一抄写到纸上。一旦重要的参观团来参观,所有稿子几乎要让老几重新写。学习了这么多年的报纸词汇,老几脑子里有一本报纸词典,什么时代讴歌什么,憎恨什么,批判什么,他都不会弄错。一个重要参观团要来了,壁报要彻底更新,犯人们写的文章里不合眼下词汇时尚的词汇都要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