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忏悔
其实我祖父陆焉识想过,要把他在美国和在重庆的两段情史告诉妻子。那是他在弟弟陆焉得的启发鼓励下生发的冲动。
1947年恩娘去世后,弟弟陆焉得一家赴上海奔丧结束,要离去的前夕,焉得别有意味地要哥哥珍惜嫂子。他觉察出了焉识对婉喻的忽略和淡漠。弟弟说,假如哥哥有过出轨行为,应该跟婉喻谈开,否则这就会成为他自己的心理障碍而无法全身心地爱婉喻。
“我是心理学博士。”得不到行医执照的弟弟此刻真成了个医生,毫无个人色彩地给予哥哥关怀。“你自己的心理障碍从你有了那个美国女友就开始存在。你不是那种可以跟这类心理障碍共存的人。你了解自己吗?女人也是不同的,有的女人不能接受彻底的诚实,有的女人会感激这种诚实。我认为我们都很幸运,妻子都属于后者。你要有点勇气。”
弟弟回到比利时后,写来的第一封信除了仔细问了儿子皮埃尔的情况,就是问哥哥有没有郑重考虑过他的建议。
焉识非常郑重地考虑了弟弟的诊断和建议。他不是不具备彻底诚实的勇气,而是他不具备这种彻底的诚实。至少在弟弟离去后的那一两年里,他不具备。一次他几乎铆足劲了,到临头还是觉得算了。那次他陪婉喻去做衣服,一块米色的海虎绒是弟媳妇送的,顺便送了一本法国时装画报,让婉喻照着欧洲当年流行的式样做一件大衣。
他们雇了一部差头,座位很小,两人被迫亲密无间。他觉得话可以在这时候开始。这时候开始最漫不经心,因此不会把婉喻吓着。他刚要开口,把话头往那边牵,婉喻却说:“你怎么待我这么好?”焉识吞了一口空气,连同那个开场白。天下真有这么容易知足的女人。婉喻化了淡妆,话比平常多,委婉地暗示他:若不是恩娘去世,焉识不会单独陪她出来做这些女人家的事情。都是恩娘的不是,焉识才跟她一样吃苦,在同一个房顶下做梁山伯、祝英台。婉喻的美好误解使焉识本来就不足的诚实更加短缺。
一连几天,他都在想,也许弟弟对他的性格诊断是误诊,他足够无耻厚颜,可以和心理障碍共存,在婚姻中蒙混到底。也许这诊断是彻头彻尾的谬误,他压根就没有心理障碍:为了把一场无爱的婚姻混到底,他必须在外浪荡,以此来平衡自己。
弟弟陆焉得带走了焉识的大女儿丹琼,留下了大儿子皮埃尔。正如丹琼厌恶自己种族的发源地一样,皮埃尔对一切中国的东西都充满眷恋和梦幻。焉得把丹琼带到比利时不久,丹琼考取了牛津大学文学院,而留在上海的皮埃尔考取了同济大学建筑系。一天,焉识跟学校里的高中学生和一些老师参加反饥饿示威游行,看到皮埃尔在另一个游行队伍里,拿着照相机东照西照。他把皮埃尔拉出示威队伍,很火地警告他,假如他留在上海就为了干这个,做大伯的他会立刻送他回比利时。皮埃尔说没关系的,他的父母都知道他同情共产主义;他们家里一切都是公开的,自由的。说完他跟大伯伯扬扬手,跟着队伍跑了。
晚上皮埃尔一脸血地回到家,护送人竟然是大卫·韦。皮埃尔还是乐呵呵的,荒腔走板地跟着大卫唱国际歌。婉喻给皮埃尔上药水的时候,大卫指着皮埃尔说:“你有个好侄子!是我们的人!有理想!不像阁下你!”
当天晚上,焉识到邮局给弟弟拍了个电报,告诉弟弟立刻命令皮埃尔回比利时。电报上他不便说理由,只说上海太乱,怕孩子出危险。第二天,弟弟从比利时打电报来,叫皮埃尔立刻搭船或火车――取决于哪个更快――回欧洲去。皮埃尔一看电报就明白是大伯伯出卖了他。他拿出西方青年的腔调,一会儿法文一会儿英文,独立啊自由啊,辩论得焉识插不上嘴。十九岁的他难道不能呆在他想呆的地方,结交他想结交的人,从事他想从事的活动吗?对于皮埃尔,上海正发生的就是他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