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青马终于被人买走了。不是那个我曾和他说过话的公社干部,而是另一个公社的人,据说是从南部山区来的。他们来了四个农民,把二十四匹牲口都买了去。
入冬以来的第一个阴天,但又不象要下雪的样子。风凛冽而又干燥;沙尘、黄叶、干草未子和马粪未子,在大路上、空场上,各个房屋的墙角重来蜇去,找不着归宿。阴霾的空中偶尔有几只乌鸦张惶地飞过,已经淌过冬水的田野开始冻结了、干缩了、皲裂了,大地一片苍白。所有的树枝都脱去了叶子,光秃秃地,突然衰老了许多。只有沙枣树的一些枝干上,还有几颗零星的沙枣在风中抖索。这样的阴天,这样的冬天,给人们一种什么东西部凝固了的感觉,连同回忆和期望,仿佛人们一生下来天地就是这副模样,而这样的天地也再不会有什么变化。
大青马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中和它的伙伴们一起被赶走的。从马厩出来,走上那条熟悉的小道,然后岔到大路上。它还略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为什么没有跟它们一起去。但一个农民随手抽了它一鞭子,它一激灵,摇了摇脑袋,终于顺着农民指点的方向去了。大路的那一端,隐没在灰色的天边。在它们身后,缓缓地腾起沉重的黄土。
别了!我的大青马。你知道我多少隐秘,我向你倾吐过多少心里话,你伴我度过了悒郁的时刻,你也看见了我怎么恢复成一个人。在你走后,我恐怕也将走了。我不能象你这样等着被人用鞭子再赶进监狱,而各种迹象表明,那样的时刻又快来到了;一个极为短暂的缓和时期已接近尾声。
送别了大青马,回连队的途中经过羊圈。在即将向山里开拔的羊群旁边,碰见了周瑞成。
“牲口卖了,你轻松啦!”
周瑞成笑着跟我打招呼。他的笑是种苦笑,带着乞丐向人乞讨时的神情。好久没有注意看他,今天一见,发觉他更加苍老了。他披着老羊皮大衣,背佝偻着,身躯仿佛向地下缩了半截。我不觉向他走去,和他一起蹲在羊圈背风的墙下。
“这还是我去年穿的大衣。”我翻开他的大衣看了看。“今年上山推迟了。去年这时候,我们已经在山上呆了一个月了。”
“是呀。因为找不着人,没人愿意上山。”他说,“今年你脱过去了——有家呀。今年该着我和‘哑巴’上山了。”
“没什么,”我安慰地说,“山上就是寂寞一点,其实生活很好,羊肉随便吃……”
“嘿嘿!生活难道仅仅是吃羊肉吗?”他的尖嘴似笑非笑地说。
我一愣怔,这不象他平时的谈吐。我会意地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你把二胡带上嘛,无聊的时候能自得其乐。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是的,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是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我更加惊异,斜睨了他一眼。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我忽然明白了他那种乞丐似的苦笑的含义:他要的是我来跟他说话。我掏出烟点上,喷了一口。问他:
“你的申诉有结果吗?”
“去他妈的吧!”他一反常态,突然骂出了粗话。“还申诉什么?我现在真懊悔!你还不知道吗?北京又展开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先是从教育界开始的。你还没有这个经验?什么运动都是拿文化教育开刀,然后全面屠杀!”
“屠杀”!他居然也会用这个血淋淋的而又准确的动词!我不由得向他靠拢一点,免得他大声疾呼出来。
“还是你好,”他接着说,“打到最底层,干脆去劳改,戴上帽子,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希望了,心里也会觉得好过一些。象我:高不高、低不低地悬着,用胡萝卜加大棒对付我,到了最后才使我明白是一场空!你说这难受不难受?!我现在才懂得了他们发明的这个政治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