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恐其子孙不肖,败坏门风或荡尽家财。若是“耀祖”呢?虽一字之变,意蕴全非,料其祖辈必常有怀才不遇、生不逢时之感受,便把族门荣耀加倍地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当然,此类名字的所有者,现在必都不很年轻了。五十岁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较多样;他们落生之际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国”的,叫“爱华”的,叫“建军”的。但有些人仍在旧时的习俗中徘徊,于是乎“铁生”呀,“志强”呀,“淑英”呀也是一类。再年轻点儿的,一字之名就多起来,“辉”呀,“立”呀,“威”呀,那时候革命情绪到来,要简洁、有力,要显示出与旧时代的繁复与暮气的背道而驰,势不两立。至于叠字,比如“莉莉”,“毛毛”,“平平”,则要怀疑那是新贵之后,这样的家庭大半都用着仆人,仆人以此类娇滴滴的乳名讨主人欢心,主人果然中计,故而这一类总似长不大的名字也就跟着长大起来。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问,其人必生于“抗美援朝”和“大跃进”时期。再后来,这一带闹过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紧形势、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经讨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于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继红”,叫“立新”,叫“卫革”,叫“学军”的了。那场革命过后,取名的潮流大致分为两路:一是要显示文化品位,比如一个生猛的小伙儿叫“默僧”,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叫“慕禅”;另一种是要冲出亚洲的,比如叫“大卫”,叫“珍妮”,叫“迪诺”。当然,还有些人对取名颇为轻率,相信有几个字能上户口就够,如“小刚”,“晓明”,“大平”……竟至有姓王名“国”的,姓杨名“伟”的,姓贾名“为民”的,可见其父母对姓名(的谐音)是多么地不在意。与此相反,有些取名专好冷僻玄深的字眼,这类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艺术家和文人,或艺术家和文人之后;比如两个“呆”字并立,念什么?又比如三个“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么讲?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里还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远,又谴字平实,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陈荒煤,严文井。现在的作家不兴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欢那么风雅、豪迈,要的是随意,不染铅尘,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听此人作家,打赌吧:年轻一辈!年轻作家的儿女呢,删繁就简去雅还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复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人口增长,重名遂多,鉴于电话号码的不断增位,取名也便多选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来就像是一句话,或者完全不像话的。不过字数要是再多,比如什么什么斯基、斯坦,什么什么夫、娃、子、郎……此地尚少,还要寻之四夷。
据说很久以前,单凭姓氏即可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不过我来丁一之后,这传统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遗风。姓氏既已良莠难辨,这一带的取名就尤其要论个高低;名,不仅显示着出身门第,也显示着一个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养……总之,芸芸众生之中它强调着差别,强调着不同的价值期求,甚至市场价位;不单取名,还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装
故而“包装”一词日趋显赫。
其实取名也是包装,出身呀、成分呀、职称呀等等都是包装,不过是较为原始,较为粗暴、简陋、愚昧,较为乖张。惟当历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时代,一切含蓄、隐喻、羞赧才被视为多余,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标暗示这才被一语道破:包装。——多么直接多么彻底,免去多少煞费苦心的遮掩和粉饰!但,何至于耽搁恁久才有了如是之恰切的总结?料必与商业的终于翻身做主有关。不过“包装”既已名正言顺,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难免野火春风了。个子矮的可以让鞋底长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双,胸瘪的可以丰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