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脸婴儿
我们这个城市素来缺少新闻。关于红脸婴儿的诞生,晚报的社会新闻栏目,电视台的娱乐频道,甚至街头的一些地摊读物都曾经作过报道。很多人在不同的媒体上见到过红脸婴儿的影像照片,正面反面,各一张,编辑们出于保护儿童的法律意识,对红脸婴儿的脸部进行了模糊化处理,打上了马赛克。马赛克往往给读者观众造成一定程度的遗憾,同时也极易引发探究的热情,秋天以来,几乎整个城市的人们都急于知道红脸婴儿的脸到底有多红,是火红,紫红,猩红?或者仅仅是桃红色,粉红色?用时尚的话语来说,无图无真相,大家因此只能想象真相。
必须承认,想象有时候是谣言的温床。渐渐的,坊间谣言四起。最浪漫的谣言说红脸婴儿的母亲去亚马逊热带雨林旅游,与一个印第安野人坠入情网,所谓红脸,其实是混血的标志,是一场跨国爱情的纪念。最务实的谣言说红脸婴儿的红脸,不过是一块大面积的胎记,别的婴儿胎记点缀在屁股上,红脸婴儿的胎记,恰好均匀地铺在脸上,如此而已。流传最广的谣言也最简短,几乎接近一个命名,它把红脸婴儿称为耻婴,羞耻的耻,婴儿的婴。耻婴。这是综合了香椿树街居民对那个母亲的不良印象,概括了母子间不可分割的荣辱关系,或许不算谣言,只是偏见,这偏见一针见血地告诉我们,红脸婴儿的红脸,因为母亲的羞耻而生。
妇产医院的育婴室里有个女护士,是网络红人,网名叫做我见过你的孩子。她为了追求粉丝们的点击量,偷偷地从互联网上上传了很多红脸婴儿的私照。与媒体的尺度不同,年轻的女护士关注的是婴儿红色的脸,正好拾遗补缺,我们得以见到了早晨七点钟的红脸婴儿,他的脸是鲜红色的,类似玫瑰怒放的色彩。我们见到了中午十二点三十分的红脸婴儿,他的脸是火红色的,比火苗还要热烈。我们见到了傍晚时分的红脸婴儿,他的脸呈现猩红色,巧妙地呼应窗外天边的晚霞。我们甚至见到了夜里的红脸婴儿,他的面孔像一块小小的炭火,在黑暗中燃烧,放射透明的橘红色光芒。我们看见了他的浓密卷曲的头发,还有硕大漂亮的耳朵,我们见到了婴儿正常的奶油色的身体,甚至可爱的肚脐眼,但遗憾依然存在,我们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照片上的红脸婴儿都在哭。哭,不是啼哭,是恸哭。不是早产儿常见的羸弱的啼哭,是老人般的悲怆的恸哭。红脸婴儿捏着拳头恸哭,举着手哭,仰着脸哭,侧着身子哭,他总是闭着眼睛哭,看上去暴躁,而且绝望。
不仅是那些新生儿的母亲,不仅是香椿树街居民,很多知识分子也追捧我见过你的孩子的热帖。有一个著名的抒情诗人跟了帖,发表自己对红脸婴儿的观感,他用诗性的语言,称其为怒婴。怒婴。所有见过红脸婴儿照片的网民,几乎都被这个名字所打动,很快,怒婴便取代耻婴,成为了红脸婴儿最流行的昵称。
听说白小姐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茶饭不思,拒绝哺育自己的孩子。她离开妇产医院的时候,身后跟着大批欢送的人群,人群心照不宣,都想借机亲眼一睹红脸婴儿的面孔,但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白小姐用一块红丝巾严密地遮住了孩子的面孔,人们一直将母子俩护送到汽车上,只看见那条红丝巾在风中舞动,像一簇火苗,除了孩子发出的暴烈的哭声,送行者们一无所获。有人注意到那辆桑塔纳轿车上印有井亭医院的字样,问,她怎么不回娘家?不就是产后忧郁症吗?为什么要去井亭医院?有人对白小姐的身世略知一二,说人家是在井亭医院长大的,现在无亲无故,井亭医院就是她的娘家了。
她回归井亭医院,确实类似于投奔故乡。乔院长可谓她的长辈,井亭医院勉强可算她的娘家故里。乔院长和他的同事们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只是忌惮于怒婴的名声,唯恐对母子俩安置不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