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有一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邻居敲开她的门,说要借一把削土豆的刨子。她从来不吃土豆,但很高兴终于来了串门人,就把她请进门来。就在那个时刻,一个月没回家的林伟宏突然回来了,见了那个女客人就放长了脸,客人赶紧告辞。那是她头一次真正领教丈夫的脾性。他说别墅区里的男人女人都是男盗女娼,眨眼间就会把他的老婆诱惑走。
那次伟宏在家住了一个月。她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天天跟他冲着五颜六色的花草、几垄蔬菜喝茶。一个月之后,他走了,她怀孕了。
生下女儿的那段日子也是她的天堂生活。林伟宏虽然仍在外头忙,但回来得比过去勤得多,哪怕只回来看一眼女儿吃一顿晚饭再走。这天他刚进家就声明不吃晚饭,只是看看她和孩子。她嗔他以后回来汽车就不必熄火了。他皱着眉,似乎对她的娇嗔不解风情。那天她逼他在家吃晚饭,饭后又逼他陪她哄孩子睡觉。孩子一向睡觉很乖,给个橡皮奶嘴就睡着。可偏偏那天晚上拧来翻去像条毛毛虫,只有抱在怀里才安静。她看他又要起身,便把女儿往他怀里一塞。他只得坐立不安地抱着她。
电话铃响了,是找林伟宏的,他接了电话就要把女儿放回小床上。但只要孩子一离开他的怀抱,就哭喊挣扎,小手揪住他领子一角。她在一边痴痴直乐,他已经正言厉色,说自己公务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搁。她却跑得更远,笑得更幸灾乐祸。他突然在女儿背上狠狠揍了两巴掌。她停在一个笑弯腰的姿势上,抬起眼睛:这个男人怎么变得她不认识了,一脸横肉,两眼凶光。
随着那刚落下去的两巴掌,他顺势把孩子扔在了床上。六个月的女儿。
孩子安静了至少十秒钟,就像进入了一个短的休克。是恐惧疼痛造成的休克。休克过后,真正的惨号开始了。那是一个一向受呵护宠爱的婴儿第一次面对凶恶和强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凶恶和强大势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还不甘认下自己作为弱者的地位。
年轻的母亲和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扑上去,头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里,女人们跟男人们拼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坚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横着一巴掌,打在她一侧脸上。耳朵进了水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在出掌同时,另一只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头从另一边夹击,她的下巴似乎飞了出去。
当她在地上回过神,发现自己下巴完好,而一只耳朵的确背了气。她一边往起爬一边咒骂:做什么生意?不就是偷盗奸杀,无恶不作吗?!省长的公子?哼,黑社会的高干子弟吧?……
她一边出气一边暗暗吃惊,长期以来,自己从来不允许往坏的方面去想林伟宏,从来都是一次次打消自己的狐疑:相随心变,怎么看他的相貌都是正的。而这时她吐出的每句话,都不再是怀疑,都是证据确凿的审判。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认识和发现,往往是刹那间完成的。越是爱,对他的发现就越彻底。
坐在地板上,一面腮帮像掺入了速效发酵粉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她就拿这张一边胖一边瘦的脸长久对着他,目瞪口呆。她心理上的“长久”,其实也只是一个相互对视的冷场。她在说穿了他是什么人之后,就进入了一个冷场。
冷场中,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哭喊渐渐变成了小病狗的那种哼哼。
她马上后悔自己把事情说穿。一切事物说穿了都没什么大意义。更何况本来就丑恶的事物。不说穿它,它就可以不那么丑恶。她认识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宠物女人,谁的幸福优越满足堪被说穿?宠物被说穿,就是狗、猫、鹦鹉、热带鱼。狗被说穿,就是四足、犬科家畜,杂食类,在自然界吃大兽残剩和粪便。
于是她希望从被她说穿的那一刻逆转。
逆转出现了。或者可以勉强叫它逆转。林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