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暮夏—1989年秋 上海 复旦大学
来,说那你以为我是行李工呀?我是被你们系的一位老师临时拉去帮忙的。小灯被说中了心思,脸就渐渐热了上来。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小灯的面颊如同两张轻轻一弹就要破裂的生宣,红晕如水彩零零乱乱地洇了一纸。杨阳看得呆呆的,心想,再有一年,这样的脸皮就该磨厚了,在上海。
两人相对坐着,竟也无话。房门开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地找杨阳。小灯坐不住了。小灯站起来,在杨阳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是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啊,人》。“我一直想找这本书,市面上都没有了。借我看看,很快就还的。”即使完全没有恋爱经验,小灯也知道,借书大约是她能够再来找杨阳的唯一理由了。
杨阳把小灯送到楼下,随意扬了扬手,说丫头用功些别尽贪玩,就回去了。
白日的暑气已经散去,初起的夜风里已经有了第一丝的秋凉,街灯把小灯的身影拉得瘦瘦长长的扔在路上。小灯怕冷似的搂着胳膊,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在尚是陌生的校园里。“丫头”两个字妥妥帖帖地躺在她的心窝里,微微地生着暖意。杨阳。杨阳。杨阳。她一路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她觉得她已经在这个硕大而陌生的都市里找到了一个坐标,她至少有了方位。
后来小灯才知道杨阳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读本科的时候,就在全国一流的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多篇小说。杨阳不说,她也不问,她只是通过各种渠道借来了杨阳的小说,晚上熄灯之后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悄悄地看。她把他的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她就觉得自己离他又近了一步。杨阳在读第二年的研究生,而她才上本科一年级,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简单的四个年级,还有经验,还有阅历,等等等等。可是她终究会赶上他的。她相信。
于是小灯就时不时地去杨阳的宿舍找杨阳。杨阳见了小灯大都是快活的,任凭小灯把借书还书的理由延伸到极致。杨阳几乎从来不用她的名字来称呼她,而只是丫头丫头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刚开始她很喜欢他这样叫她,后来就渐渐生出了厌倦,因为她从这个称呼里听出了自己的无望——他一直把她当作小孩看待。
杨阳,总有一天,我得让你换副眼睛看我。小灯把拳头捏得格格地响。
有一天晚上杨阳突然来小灯的宿舍找小灯。那天同宿舍的同学都去教室晚自习了,只有小灯一人在屋。小灯换了一套接近于睡衣样式的便装,头发随随便便地别在脑后,脚上趿着拖鞋。小灯毫无防备地见到杨阳,脸刷地红了——这是杨阳第一次来小灯的宿舍。杨阳拿过小灯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随意翻看着,说我有个同乡住你们楼上,我顺便过来检查检查丫头是不是在认真读书。小灯要去夺,却已经晚了。杨阳扬着笔记本,大大咧咧地问:“这是什么变天账呀,一笔一笔地记得那么仔细。”
小灯低垂着脸,面皮越发地紫胀起来,半晌,才说是我爸寄来的钱。将来,一分一厘,都要还他的。
杨阳就呵呵地笑,说那是你爸,又不是别人,还算得那么仔细啊。
小灯抬起头来,脸上的颜色渐渐地清淡了下去,眼光定定的,穿过杨阳,穿过墙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亲爸。我的亲爸早死了,唐山地震,听说过吧?”
杨阳吃了一惊:“那,你,你妈呢?”
小灯顿了一顿,才说:“都死了,我们全家。我是孤儿,七岁就是。废墟,你见过那样的废墟吗?所有的标记都没有了,人在上面爬,就跟蚂蚁一样。我摔倒在一个人身上,脚动不了,以为是绳子绊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肠子,是从那人的肚子里流出来的。扒拉下来,接着爬,爬到哪里算哪里。”
杨阳只觉得有一根粗糙的木棍,正慢慢地杵进他的心窝。钝痛随着呼吸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