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初一个热浪滚滚的黄昏,真莉人在非洲肯亚的草原上。她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帽带系在下巴底下,跟摄影师躲在丛林里,正用长镜头偷拍一群在草原上懒懒地散步或是趴着不动的狮子。她和她五个同伴身边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非洲保镖。万一狮子发现他们。想要袭击他们,这四位枪法奇准的保镖便会毫不犹疑地朝这群万兽之王开枪。
真莉一九九八年刚来非洲森林的时候,害怕得要命,可她现在已经克服了这种死亡的恐俱。他们拍摄这群狮子已经有半年了。她甚至认得它们每一个的样子,为它们分别起了外号。最瘦的那一头叫柴仔,老爱东张西望又好奇的叫曼茱。爱爬树的那头小狮叫山城,最帅最壮的那一头雄狮叫泰一。一年前,她在衣索匹亚拍摄一群狮尾拂拂的生活时,同样的名字也分配给那个拂拂家族。
真莉瘦了,结实了。皮肤晒成蜜搪般亮丽的颜色。她从前常常暗地里嘲笑拍片慢吞吞的曼茱将来最适合拍动物纪录片,或是拍蜗牛的一生。她没想到曼茱依旧在那个城市生活,她却跑来这里了。
一切源于一九九八年。那年五月底,她幽幽地离开香港,去多伦多探望爸爸妈妈。她两年没见过他们了。自从那天晚上在天琴星外面见到泰一和紫樱,她和泰一再没有联络了。毕业后,市道很坏,她没找到工作,决定先去多伦多看看,也许继续念书,也许过一两年回香港看看,也许永远不再回去。即使是跟陆子康分手的时候,她也没想过离开香港,但是,泰一却让她兴起了远走的念头。
那天,飞机从启德机场的跑道上起飞,她望着窗外的景物,难过得哭了。坐在她旁边的一位中年法国男士递给她一张纸巾。他们攀谈起来,她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位替电视台拍摄动物纪录片的摄影师,名字叫保罗。缘分就是这么奥妙,保罗问她可有兴趣拍纪录片,又问她怕不怕整年在外,从一个丛林走到另一个丛林,或是草原,或是南极,有时候一等就是三个月,为的也许只是捕捉一头野兽吃喝睡觉的样子。他笑着对她说:
“要是你害怕离别和孤单,这可不是适合你的工作。”
他给了她一张名片。三个礼拜之后,真莉就背起行囊,离开多伦多去了非洲,成为一位摄影助手。他们这支摄制队有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就只有她一个中国人。
起初答应去非洲,她只是任性地想放逐自己,没想到一去就是两年。她爱上草原上美丽的日落,也爱上了纪录片。她觉得自己以前就是大爱做梦了,拍纪录片会把她锻炼得踏实一些。
不过。她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她通常要住在简陋的帐篷或旅馆里,白天在户外顶着烈日,忍受像着了火的天气,吃的东西也不对胃口,还要害怕随时会被一头猛兽吃掉。
每当她想放弃、想一走了之的沮丧时刻,她总是跟自己说:
“我要克服它!”
她克服了恶劣的环境和心中的恐俱,也克服了生活上种种的不方便,克服了对城市生活的怀念。最难克服的还是那些孤独的漫长夜晚。她一个人坐在帐篷或是陌生旅馆的房间里,思念就会袭来。她分不清楚那是对家的思念,对她长大的那个城市的思念,对过去一切的思念,还是对泰一的思念。
他说过:
“喜欢长夜的人,是比较接近永恒的。”
她常常想起他这句话。她也想起林老奶奶对她说,喜欢《祖与占》的都是爱自由的疯女孩,将来会到处跑,没有一个男孩子拴得住她。当时她根本不相信林老奶奶的说话,如今她的说话却应验了,比算命师还要准。
在非洲,她跟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那一台她无论跑到哪里都带着的手提电脑。她都不写信了,只偶然给家里和曼茱写写电邮。有时候,她觉得她好像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