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琶想笑。竟然是我?为了什么?我做了什么?瑰丽的古代的不幸要她来承受,却没尝过情爱的罗曼谛克!她不再多问,可是何干又开口,岔了开去:
“也只是讲讲,好在还没说呢。”
脸上有种盘算的神气,指不定是在想能搬点什么进去,让琵琶住得舒服些。
竟是要把她关到死。放出来的时候也念不成大学了。四年?七八年?光想到就不寒而栗。快着点,快着点,赶不上了。露从她小时候就这么说她。“你都十六了。”珊瑚也提醒她,辨解似的。而如今呢?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刻被割了一大块去。她非逃走不可。这些时候急切着要走,被圈禁的动物的狂乱发作过之后,她寻思着母亲说的话:“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不会有钱上大学,更遑论去英国。找工作?她甚且没有高中文凭。不能就这么增加母亲的负担。母亲的家是明净美丽的地方,可以让她投奔,而不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赖着的去处。说老实话,她并不知道富裕的滋味,也不清楚贫穷是怎样一个情形。可是贫穷始终是真实的,因为老妈子们是活生生的证据。
全是为了钱的原故。她父亲与后母的这顿脾气究竟并不是莫名其妙。跟他们要一笔不小的支出,等于减了他们十年的阳寿。或许不知道她去参加考试,却猜到有什么事在进行。荣珠逮住了机会就吵嚷起来,抓个藉口,怪她没把她放在眼里,宿夜没告诉她。无论藉口多薄弱,必得道德上站得住脚。这是她的方法,也是中国政治的精髓。军阀开战尚且要写上一篇长长的檄文,四六骈文,通电全国,指责对方失德失政。
琵琶并不想要穷,可是要她金钱与时间二择其一,她丝毫没有迟疑。人生苦短,从小她就清楚。她必须逃走,不能等他们狠下心来把她锁在后头的小楼,锁一辈子,成了幽囚在衣柜里活着的骷髅。
秋天来了,风和日丽,空气中新添了寒意。听见了飞机她就到洋台上。赫赫的蓝天上三四架一群的飞机掠过,看不清机身上漆的符号,但是她知道是敌机,来得太规律,而且像是如入无人之境。空战的日子过了。她看着飞机掠过,渴望能联络上,却没有法子能拦下他们钢铁的航路。有个炸弹掉下来,将花园围墙炸开个口子就好了。或者炸中屋子没人住的地方,引起大火,她可以趁乱逃出去。有个炸弹掉在屋子上,就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里的一段说的是人民痛恨商朝亡国君,咒骂他:“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此语应出自《尚书》“汤誓”,而非,所指之亡国君则是夏桀,而非商纣王。)
她看着飞机,把手紧紧捏着洋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薄薄的小栏杆柱,没有上漆,一根根顶着铸铁阑干,岁月侵蚀裂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后来又磨光了。掌心里像捏着骨棱棱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宽心。许多东西摸起来都比这个温润。飞机走了。就许连同她和许多人一块杀了,也并不特别残酷,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她。
晚上何干向她说:“起了大火,在闸北那边。”
“看得见么?”
“看得见,就在河对岸,大家都在看。”
“洋台上就看到么?”
“不行,要到屋子后头看。”
“楼上?”
“嗳,后头的小楼。嗳呀,好大的火啊。”
何干比过节喝酒,酒后脸绯红却分外沉默还要更兴奋。大火必是延烧上她的头了,不然决不会问:“要不要看?”
“要。”
“大家都在楼上,后头的小楼上。”
“在哪里?我从来没见过。”
她也想看小楼。
何干带头穿过楼梯口。琵琶张了一张吸烟室紧闭的门。门要是打开来,从烟铺上看见不看见她?几个星期来他们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