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好容易走成了,欧战,叫她到哪里去呢?
事实是,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的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诉了她怕 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着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九莉也没问起三姑。
从食堂出来,亨利嬷嬷也送了出来。沥青小道开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环山马路。两旁乳黄水泥阑干,太阳把蓝磁花盆里的红花晒成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苍苍的像汗湿了的旧蓝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说。
亨利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你住在哪里?”
蕊秋略顿了顿道:“浅水湾饭店。”
“嗳,那地方很好,”亨利嬷嬷漫应着。
两人都声色不懂,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继续往下走。
“你怎么来的?”亨利嬷嬷搭讪着说。
“朋友的车子送我来的,”蕊秋说得很快,声音又轻,眼睛望到别处去,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亨利嬷嬷一听,就站住了脚,没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嬷嬷一块上去,明知她绝对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自己多送几步,似乎也是应当的,因此继续跟着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见马路了。车子停在这边看不见,但是对街有辆小汽车,当然也许是对门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应当就这样微笑站在这里,等到她母亲的背影消失为止。——倒像是等着看汽车里是什么人代开车门,如果是对街这一辆的话。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赶上亨利嬷嬷。她怔了怔之后,转身上去,又怕亨利嬷嬷看见她走得特别慢,存心躲她。
还好,亨利嬷嬷已经不见了。
此后她差不多天天到浅水湾去一趟。这天她下来吃早饭,食堂只摆了她一份杯盘,刀叉旁边搁着一只邮包。她不怎么兴奋。有谁寄东西给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这很像那种狭长的小字典,不过太长了点。拿起来一看,下面黄纸破了,路出污旧的邮票,吓了一跳。
特瑞丝嬷嬷进来说:“是不是你的?等着签字呢。”这两句广东话她还懂。
排门外进来了一个小老头子。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褴褛的邮差。在香港不是绿衣人,是什么样的制服都认不出,只凭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邮袋。广东人有这种清奇的面貌,像古画上的老人,瘦骨脸,两撇细长的黑胡须,人瘦毛长,一根根眉毛也特别长,主寿。他递过收条来,又补了只铅笔,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说:“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边没人,九莉才耐着性子扒开麻绳里面一大叠钞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签名,是安竹斯。称她密斯盛,说知道她申请过奖学金没拿到,请容许他给她一个小奖学金。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
一数,有八百港币,有许多破烂的五元一元。不开支票,总也是为了怕传出去万一有人说闲话。在她这封信是一张生存许可证,等不及拿去给她母亲看。
幸而今天本来叫她去,不然钥匙要憋一两天,怎么熬得过去?在电话上又说不清楚。
心旌摇摇,飘飘然飞去在公共汽车前面,是车头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浅水湾,先告诉了蕊秋,再把信给她看。邮包照原样包好了,搁在桌上,像一条洗衣服的黄肥皂。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