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话匣子说:“许是出去了,你没等等?”
六爷说:“我等他?等他干吗,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话匣子说:“你没买点儿东西去啊?”
六爷低头说:“没买!”
话匣子盯着六爷:“瞧你那样儿,买就买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买的什么?”
六爷说:“新鞋,驴打滚!”
话匣子把一兜儿东西撂桌上:“这不挺会心疼人的吗?”
六爷说:“碰上了,顺手抄上的。”
话匣子打开兜子,从兜儿里掏出啤酒、花生米,几样热菜、冷菜,一一码好,说:“得了吧,会心疼儿子,也别耽误了自己,打包的羊肉包子,没吃呢吧你?别光指着二逮子,酒腻子也得靠粮食活告诉你!”
话匣子摆完,往屋外走。
六爷喊话匣子:“话匣子?”
话匣子转身,六爷神情黯然。
“缺个说话的?”话匣子心软下来。
“不用说话,陪陪,陪陪我就好。”
夜里,话匣子胸口泛凉,睁眼看,被子被掀开一角。床头六爷光着身子,闷闷抽烟。屋里黑,窗外月光冲破几片树叶,映照在六爷光秃秃的背上,像车身打了蜡花。二十年前,话匣子也是这样看着他。那时候,六爷也常常半夜起床,点一根儿烟,闷闷地抽,有时叹气,有时喃喃说些什么,有时竟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那时她看着,心里害怕,不敢吭声。如今看他,心寒,却竟起一丝怜悯。她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缝儿里也塞满了怨恨。只是这恨见不得他本人。好像六爷身上抹了桐油,那恨就像苍蝇,站上去,就闪了腿。
话匣子起身,默默地在六爷身后搂住他。六爷身子一震,回身,两只眼睛红肿着,定睛瞧着话匣子。话匣子瞧着他,两人都不言语。话匣子搂着,感到六爷的皮肤一点点变软,胸腔变窄,头变小,硬骨头化了,脖子耷拉下去。屋外狗吠,六爷的身子像婴儿一般微微颤抖。终于,六爷把头低下去,埋在话匣子胸口。话匣子胸口变湿。夜风透过窗沿吹进来,那潮湿变凉,像冬天的手掌。
翌日,六爷捯饬,穿衣,蹬鞋,在镜前左右扭,刮胡子,拢头发。话匣子瞧在眼里,不住笑。六爷脸红,背过身去,掸裤腿儿。
“瞅瞅,见儿子比见亲爹还细致,我跟你那会儿,都没瞅见你这么装扮。”话匣子笑。
“我没装扮,现在有人装扮了。”六爷不回头掸裤子,腿脚周围拢起烟尘来。
“什么意思?”
“大意思,小意思,差点儿意思,没什么意思。”
“酸不拉几的干吗?有什么话直说。”
六爷直起身,回头看话匣子,笑着:“女的一过四十,是不是都痒?浑身麻痒难受,神经浑浑噩噩,跟醉了似的,就欠用条棍子收拾。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这棍子也分大棍子、小棍子、硬棍子、软棍子、新棍子、旧棍子。大棍子砸身上,当下痛快,过后疼;硬棍子闷脸上,解乏消疲;新棍子挨屁股上,新鲜刺激。只是这小棍子、软棍子、旧棍子不行,文火慢炖,不痛不痒,惹得人发烧!”
“张学军,你别他妈转着弯儿说话!文绉绉的,你改造成说书先生啦!”话匣子脸上变色。
六爷推开门,脚向门外跨,“灯罩儿有一天看见你和一二十来岁小孩儿在街上走,有说有笑的。”
话匣子气笑。
“你也甭乐,在我这儿用得着掩饰吗?”
“谁掩饰了!就是在一起了!我爱跟谁跟谁,你管得着吗!”
六爷笑了:“管不着,婊子换衣服,一天一身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