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瓜儿回到家,奶完孩子,就歪在炕头上起不来了,她妈叫她烫烫脚,解解乏,她都懒得动,桃儿还一个劲儿问她学农的事儿,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两句,没兴致答。桃儿说,“大姐,我发现你这一程子不大对劲儿。”瓜儿说:“你别跟我没话搭咯话儿,我能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桃儿耍贫嘴说:“你有日子没提你们单位的那个三道眉儿了,过去天天挂嘴头上。”瓜儿甩个脸子说:“我不想提他,又怎么啦?”桃儿带着水音儿说:“总提他,倒没什么,要是突然不提,恐怕就是有点儿什么了……”瓜儿吱溜儿坐起来,就要薅桃儿的脖领子,桃儿也觉得自己说溜了嘴儿,赶紧给瓜儿抹搭抹搭胸脯,帮她顺顺气。
瓜儿并不想真跟桃儿撕破脸儿,就对桃儿说:“你别总满嘴跑火车,该说的说,不该说就不能说。”桃儿说:“我又没跟旁人说,你值当的跟我死气白赖的吗!”要说也是,桃儿不过是说者无心,瓜儿却是听者有意——桃儿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是不是对三道眉儿忒走心,已经远远超出一般同志的范围了?她想。她妈这时候招呼大伙儿上桌吃饭。“吃了,就睡,都别磨蹭,明个早起上坟去。”一边吃,她妈还一边碎嘴子唠叨:“你们看看,日子过得多快呀,一晃儿又撕完一本月份牌了。”瓜儿想:也是,四合已经死了一年了。她的眉头不禁皱成个疙瘩,心情也忧郁起来。
后半夜,哩哩啦啦下起雨来,到早起,地特滑,一家子倒换抱着孩子,踢里秃噜往车站跑。赶上清明,最忙活的大概就是北仓了,半拉天津卫的人都奔那去。年年谁不上坟,街坊就替他老的儿挑眼了。车上人挤人,瓜儿新上脚的一双偏带鞋给踩得都是泥,再加上通宿儿没怎么睡,觉得头沉。桃儿更倒霉了,刚买的一双尼龙袜子,踩跳了丝,心疼也不敢言语,平时他爸爱说爱笑的,一到这个日子口,就变得严肃得要命,一脸瓦灰色。
按辈儿排,扫墓先济着爷爷,完事,才轮到四合,一家子都上去行了个礼儿,然后就远远地到歪脖儿树后边歇着去了,留瓜儿一个人再陪四合坐一会儿。以往,瓜儿遇到点儿堵心事儿,总是跑来跟四合念叨念叨,或是哭上一抱,就心里舒畅点儿。可是,今个面对着四合,烧了纸,说了一句“四合,我跟孩子都挺好的,你就甭惦记着了”,下边就不知说什么了,咽了咽唾沫,悄没声儿地冲着墓碑一个劲儿发愣,任凭时间偷偷地溜走,直到果儿过来招呼她。
果儿说:“我打单位借了个照相机,给你在这照一张吧。”瓜儿萎懒地摇摇头。“不啦,等我哪天梳了头净了脸再说。”果儿也没勉强她,又张罗着给小继合照去了。我这是怎么了,扮演个无奈心烦的未亡人的角色都扮演不好了?瓜儿问自己。雨停了,她心里却还是潮湿的。在返程的车上,果儿挨着她坐,咬着她的耳朵问:“我们那个后备姐夫长得什么样?”瓜儿叫她吓一跳。“你哪儿来后备姐夫呀,谁多嘴多舌告诉你的?”果儿说:“你脸上都写着呢。”瓜儿赶紧借车窗的玻璃照了照,她的眼神儿空泛而又沉郁,一点儿喜兴都没有。“少跟我闲事闲非的来诈我。”果儿咸不咸淡不淡地说。“姐,你瞒得了别人行,可瞒不了我,我也是过来人了。”瓜儿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我真的对那个四棱子小子动心了?不是显鼻子显眼儿的,人家怎么瞧出来的?她有点儿后怕了,这事儿,要传出去,就忒现眼了,我该歇歇心才是!果儿说:“那天,咱爸还叫我劝你来着,四合也走了一年了。你年纪轻轻,该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瓜儿的面部肌肉抽抽了一下,“我想都没想过这些个,你们也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她闭上眼,不想再说什么了,心却不净。她想:我都三十好几了,人家三道眉儿才多大,怎么可能有故事?嘁,周遭的人们都长了一双什么燕么虎的眼!果儿把一只手放在瓜儿的磕膝盖上,拍了拍。“凡是别较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