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地拉着手风琴。为了她,我挖掉了年年可以获利的伊犁特产紫皮大蒜,在房前种了那么多鲜红的玫瑰。有一天她和她的女伴们中午休息的时候到伊犁河岸去玩,我也追了过去,当着她的面,我突然一个猛子扎到流势十分凶猛的伊犁河里,她吓得大叫起来。一分钟以后,我冒出来了,手里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您知道她的父亲吧,四队有名的木匠,刻板的宣礼员亚森,当他知道他的女儿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气成了什么样子,我委托旁人向他解释,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等于是亲戚,我早早就割了包皮,我从小又不吃猪肉……但是,对于我的请求,他的回答是把狄丽娜尔关在房子里。狄丽娜终于跑了出来,跑到我这里。我举行了加入伊斯兰教的仪式。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公社发给了我们结婚证。里希提书记和其他一些头面人物也找亚森大伯做了思想工作,但是亚森大伯仍然不准狄丽娜尔回家,也仍然有一些老顽固对我们侧目而视。为了我,狄丽娜尔她……
呵,这些说得太多了,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忽然,出现了一个灾星,一个戴眼镜的毒蛇,一个两条腿的狼——木拉托夫。四月初,他来到了我们家,和父亲谈苏共“二十大”的路线,谈“人和人是同志、朋友和兄弟”,谈“全民党”和“全民国家”。他和我父亲悄悄地谈了许多许多。父亲的腰杆挺起来了,眉毛挑起来了,嗓门也变大了。几十年来,父亲好像一条晒干了的咸鱼,木拉托夫的到来好像把咸鱼泡到了温水中,它膨胀了、灵活了,虽然仍是没有活鱼的灵魂。我的父亲告诉我:
“准备好,回国去。”
我问:“回什么国?”
他答:“苏联。”
我今年二十六岁了,这二十六个年头里,他差不多说遍了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提过苏联,甚至没有说起过“俄国”,没有提到过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他的所谓回国,使我大吃一惊。您知道,我长年看水磨,很少参加政治学习。赫鲁晓夫大骂斯大林,我也是听磨面的顾客说的。但是,我的并不愚笨的头脑却可以判定一个情况,那就是说,如果苏联成了我的父亲的“国”,就不怎么像我的国。父亲心灵的冷酷正和我的心的软弱一样登峰造极。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能想象离开中国,离开伊宁市的金顶寺和伊犁河岸的马兰花,更不要说离开伊犁河谷的乡亲们。至于我的妻子,她对祖国的忠诚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无缺,清澈照人。她在我们的新房里贴上了从《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天安门广场的图片,这大概是父亲如此厌恶自己的儿媳妇的主要原因。半年来,他没有理睬过狄丽娜尔,狄丽娜尔也不与他讲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对父亲说:
“不去!”
“什么?”他火了。
“到苏联去干什么?苏联那里有我的什么?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我是中国人……”
“狗崽子!”他骂起来,而且扬言要杀掉我。我呢,也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后来,他一个人走了。
以后是四月三十日的大风之夜,那天白天,地主婆子玛丽汗对我讲了一些讨厌的话。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风声之中我听到一种响动,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响声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我向那边走去,结果挨了一棒子。
县公安局把我抓了去,我想:完了!还是玛丽汗说得对。我在县上蹲了五天,这五天的拘留生活,是我上的最珍贵的一课。公安局的同志严肃认真、实事求是,耐心地向我讲解政策,我亲身体会到,中国共产党办事是这样公正、合理、实实在在。我家里藏着小麦,本来我认为这是个有口难辩的说不清的问题。当我说明了情况并且提出了可作旁证的人的名单以后,县公安局痛痛快快把我释放了。临走的时候,他们和我握了手,教育我做一个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