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永远记得谷关那个晚上的每一分钟!”长年生活在男女关系相对开放国家的经验,和年纪的增长涤除了往日的羞涩,老去的榕嘉温柔而坦然地追忆着青年时的那一夜。七十年代美加边界虽曾二度重逢,缘分却只有短短一天一夜,一别竟又过去了三十五年,两人才在台湾第三度重逢。
看来经济条件甚佳的亦嗣请旧情人上的这家台北法国餐厅可不普通,一客主厨推荐套餐要价近万元台币,不过音乐轻柔,灯光迷蒙,很适合爱人谈心,可是菜都已经上到甜点了,榕嘉还是感觉两人距离没能拉近。她在台停留时间有限,怎能甘心让牵挂了几十年的初恋只成泛泛?情势逼得榕嘉使出杀手锏,罔顾突兀,她主动提起那个有点尴尬,可是亦嗣答应过终生不忘的四十年前“初夜”。“你说你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好可爱!从床那边爬过来,那个样子,太性感了!我常常做梦梦到你那个时候的眼睛,”她轻叹道,“你的眼睛里有一盏灯,你说就想看看我,什么都不做!”
“老了,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做了。”亦嗣有招接招,幽默地自我嘲讽。不跑船后,他跟着姐夫转战企业界,赶上了台湾经济起飞的好年头。台北商场应酬频繁,亦嗣烟酒过度,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吃得太好,平时又有车代步,只在周末开着高尔夫球小车登上果岭,看到球了才趋前两步挥它一杆,没有足够运动,人胖了许多,不过多年养尊处优,风度反而变好了,肥肥短短的手指交错捧在自己的啤酒肚上,面向榕嘉,态度从容,眼睛里也还放着光。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初恋,可是男女脑筋有别,不像榕嘉的回忆重点都在“小字”里,亦嗣的记忆里只有“微言大义”。起码眼前的美籍华裔老妇和亦嗣记忆中的女神已经对不上号了,连朦胧的灯光下他都看不出哪里还有几分初恋情人的风韵?对面的初老女人虽然看起来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可是素面朝天,利落的短发还有藏不住的星星白丝,跟他这些年习惯看见,总是精心修饰过的台湾女人不是一路。一会他说:“美国崇尚自然噢,我也是这样。你看,我也是连头发都不染的。”
榕嘉一面解释如何因为每天晨泳,泳池里的化学药水有漂白作用所以不能染发,一面心中暗自惊觉亦嗣其实已经注意到自己年华老去。榕嘉自从大学毕业离开台湾赴美求学以来,很少回到家乡,即使来去也只短暂停留,却每次都为家乡的变化震惊。尤其近年台北蔚之成风的医美整容,真教她这个美国回来的洋包子瞠目结舌。台北小,社交圈就那么一点大,很容易碰到老熟人,她这次先就巧遇了亦嗣的姐姐安心。安心比她和亦嗣大了好几岁,算算都奔七十了看起来却还比榕嘉年轻!亦嗣的联络办法就是安心给她的。当年两人美加边界一别失联以后,共同熟人间还是间歇听过彼此消息,知道各自有了家庭。二次重逢时未届而立,未婚未嫁,却处理得不好,惨烈分手,榕嘉不敢随便提及。其实要不是听安心说亦嗣现在过得很好,哪怕都是老人了,榕嘉也连主动联系的勇气都不会有。
她这次归期长,节目少,大把空闲需要填补,却还是犹疑到剩下几天就要走了才鼓勇联系。“加起来一百多岁了,不过是和三十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通个电话叙叙旧……”她自我欺骗着。然而毕竟是初恋,分手后虽然没有天天想念,确实未尝相忘。还没见着人,她听见亦嗣电话那头的声音像在发抖,感觉时间没有减低她在他心里永恒的地位,虚荣心一满足,顺理成章地就约着见了。她对他的外表倒不觉得特别失望,到了这个年纪,“在不在”比“胖不胖”有意义,头发“有没有”比“白不白”更重要。
“多久了?有没有三十五年?上次见面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亦嗣轻巧说道,一面还笑了,“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我就不行了。”
榕嘉轻轻喊了出来:“你还记得!”一面老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