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关榕嘉和安亦嗣都是那所一九六二年在台北建校,招生以来就以体罚出名的私立初级中学第一届毕业生。两人都不是考进去的,榕嘉是放弃女中录取名额,卖办学女亲戚面子,被请去“捧场”、拉抬程度的优等生;亦嗣是初中联考落榜,开学后家里托人套交情讲进去的。
学校管理严格,男女学生不许私相授受,可是一个常常当众被表扬,一个常常当众被处罚,都算校内名人,彼此没有机会交谈也都看熟了眼。曾经一次榕嘉和亦嗣同在校长室课后留堂,榕嘉是因为准备学术比赛,亦嗣是因为犯事被罚打扫。亦嗣拿着扫帚在榕嘉身边打转,偷看模范生垂头用功,少女从耳朵到脖子的白嫩肌肤和柔滑线条竟然激起了少年毕生首次莫名兴奋。良久亦嗣鼓起勇气找榕嘉攀谈,榕嘉不但友善回应,还请他吃了一块饼干,为亦嗣痛苦的初中三年留下了最美的回忆。初中毕业后两人断了音讯,直到高二课后补习晚归的榕嘉在西门町碰到小流氓找麻烦,亦嗣碰巧经过替她解了围,才又重逢。
“第一次重逢是一九六七,在西门町,不对,是一九六六,”榕嘉说,“我记得我爸爸为了筹备国民义务教育延长到九年的事情,那时候天天加班。”榕嘉追忆着已过去了不止十年的旧事。英雄救美算是首度重逢,之后两小正式交往,直到大学毕业,她出国留学分手。此后转眼五六年不见,竟在美国和加拿大的边界才二度重逢。榕嘉凭栏深吸一口尼亚加拉瀑布旁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赞叹道:“这里的空气真好!”
“还好以前没有九年国教。否则初中不联招我就不会落榜,不落榜我二妈就不会帮我讲进学校认识你了。”亦嗣完全无视眼前美景,紧盯梳着马尾的榕嘉侧脸,还是觉得榕嘉从耳朵到颈部的线条性感无比。他讨好地用以为榕嘉会买账的文艺腔深情款款地说:“如果一定要在地狱里才能遇见天使,那个时候我被老巫婆打了三年没白打。”
榕嘉想到亦嗣当年剃个光头,朝会时老被叫出列受处罚的糗样,回眸一笑道:“初中的时候我认识你吗?”
“对,你是高高在上的全校第一名,没想到后来会爱上像人渣一样的坏学生!”亦嗣从榕嘉身后环抱着她,四手紧紧交握,身高差不多的两人脸颊贴在一起。他最喜欢这样从后把她抱个满怀,可是双手像桶匝一样地箍住她的人都还是感觉不实在。士大夫教育根植在那代人的脑子里,形成了两个爱人心灵上的天堑。亦嗣有时感觉“坏学生”的标签像支无形的临刑死囚草标,永远插在他颈项里,要跟着他到倒下的那一刻。
榕嘉轻声说:“是爱上了一个很帅的坏学生。”他穿着靛青色的海专长大衣,一脚飞去把吃豆腐的小流氓踢得趴下去,是她不能忘的经典画面。
“帅吗?你爸爸不是嫌我太矮,要你考虑优生学?”亦嗣貌似说笑,心里却有几分酸楚。亦嗣像母亲,眉目清秀得近乎女相,身材却属矮壮一型。两个人在台湾交往的时候,关家除了学历,亦嗣知道他们也嫌弃他的身高、谈吐,和年纪。
“身高还好吧?我爸最在乎的是你比我小。”亦嗣只比榕嘉晚生三个月,可是虚岁却小一岁。榕嘉笑道:“你也知道我家是我妈说了算。她自己嫁的人也不高,她没嫌过我爸,也没说过高矮是问题。”
可是关太太却冤枉挑剔过亦嗣是“庶出”。等到后来弄清楚亦嗣母亲是到台湾后受了冷落的元配,安家在场面上陪着官老爸应酬的才是二太太,两个年轻人已经分手,这个议题也没有继续探讨的必要了。
关老太爷、安老太爷都是一九四九年跟随国民党政府从大陆迁台的高级公务员,彼时去古未远,“公仆”的观念不彰,说起来是两个“官老爷”家,理应门当户对,可是当年社会,学历挂帅,两个小的“身份悬殊”:榕嘉是台北第一志愿女子高中的优等生,和以会打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