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太太鞋底都跑穿了——”八奶奶确实托了好几个人,可是愿意谈老姑娘的无非鳏夫或者破落户,还真拿不出手。“就这个南京曾家的看来可以点,也出来十几年了。”她没说也大了女方十来岁,老家可能有发妻,做媒的都说不清楚不敢保。八奶奶自己是城里太太出身,觉得城乡“两头大”的情况并不是问题,没听说过哪个上海太太要回乡下磕头的。“让他们见见面?”
金八爷伸出两根指头夹起放在他面前毛笔小楷写得漂漂亮亮的拜帖,横瞄一眼,哼了一声;手指配合鼻孔喷气向旁一松,纸片飞过桌面,纸飞机一样地降落到地上。
“嘿!”八奶奶不高兴了,“算我多事!以后不要说我没管你的女儿——”她拾起唯一候选人古色古香的简易履历表嘟囔着走了。听见八爷在她身后叽叽咕咕甩洋文,她听不懂也猜得到,就嘀咕地回呛道:“哪能嘛,嫌弃乡下人,嫁个外国人那么英文就灵了……”
还真有外国人写求爱信到西报馆和钢笔公司给兰熹。兰熹这份工作相当于现代的品牌形象大使,一星期中有几天还要去门市驻店坐堂,帮人签签名什么的,不怪别人看金家笑话,那确实是像那些刻薄太太叫的“生招牌”工作,真名媛不宜。可是这牌子的产品金贵,够身家穿越店堂走到跟前的贵客倒都是正牌华洋富豪。在那个年代待嫁老小姐能够这样豁开来拓展社交圈,增进自己的机会,兰熹也是胆识不一般了。
这天兰熹来到公司时拉长了一张脸显得特别不高兴,原来拖了一阵子,八奶奶等不及了,竟以兰熹要专心工作发展事业为借口,把象征当家人权威的钥匙给收了回去。兰熹没想到继母能做得这么不漂亮,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周妈却不懂体恤主人心情,不安慰人,反而节骨眼上讲些废话刺激她,搞得主仆内讧,周妈闹着要告老还乡,过几天儿子就来接娘了。虽然只是个老佣人,毕竟周妈是从小带她大的,又还是家中唯一的心腹,兰熹一时只觉得众叛亲离,心中感伤。她想:周妈总说继母偏心是隔层肚皮,自己还不是什么都只想到在乡下的儿子。可叹她金兰熹人才再出众还是一个没有亲娘替她打算的孤女。
洋行有着装规定,坐堂要穿西服,兰熹借机裁制各式新衣,把原本就和她洋气长相不搭架的旗袍全部束之高阁。这天兰熹穿了一件欧美最时兴的白底黑点圆领低腰洋装,上面套了银灰真丝松身长背心,长头发盘进一顶铁灰色淑女呢帽里,露出的长而洁白脖颈上戴一条浑圆珍珠项链,衬上她五官鲜明的轮廓,坐在敞亮豪华店堂深处胡桃木造景的书房里,手拿一支贵气金笔,眼睛却悠悠远望,不知道她正在为媒自伤的人,只看见一位西化的知性美人坐在大书桌前仿佛思考未来世界和平。
“你从不回信!”一个男人用英语在她桌前低声说,“我赌你连我的信都没打开过!”
兰熹回神一望,只见是一个黄黑皮肤,长相平凡,幸而身板还算挺拔,一身西装也剪裁合度的华人青年。口中说着仿佛赌气的话,却又眯着一双眼睛笑看着她。兰熹客气而冷淡地道:“先生,回信不是我的工作!”一面望向店外,纳闷红头阿三怎么就这样把人放进来了,却意外见到屁颠颠从外面赶回来的洋人经理一壁用手帕擦着汗,一壁老远打起招呼道:“陆先生!陆先生,你到早了!”
“我的祖先是渔民、冒险家和苦力。”陆永棠从初相识就喜欢拿两人的血统说事,“骨子里就阶级不同,不像兰熹,天生的贵族。”最后还要挑挑眉毛,夸张地压低声音,用“我赚到了”的语气说:“She wrong class!(她嫁错了阶级。)”
几句老话从一九三六年讲到了两人儿孙满堂,永棠都没讲腻。在两人漫长的缘分之中,哪怕永棠早对老婆和婚姻都腻烦过好几遍了,“祖先”的成分显然一定程度地庇佑了这段姻缘,起码未负当年在异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