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个捻子身上解下来的,那捻子身高马大,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这柄腰刀,父亲说,一定沾满了旗兵的鲜血。我们的老爷爷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多年的红锈与清水混合在一起,像污浊的血一样,流在磨刀石旁的土地上。父亲说爷爷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铁腥味儿,他说铁的腥味儿与血的腥味儿极其相似。
在爷爷霍霍的磨刀声中,父亲说老母狗和四只小狗崽子缩在狗窝里,哼哼唧唧地叫着,好像预感到大祸临了头。二姑奶奶却绕着磨刀的老爷爷转圈子,嘴里发出模仿磨刀的“霍霍”声。她受了狗的影响,用四肢爬行起来比直立行走还要快捷。父亲说她那时的确不像个人样子:长发披散,腰背弯曲,全身青紫,指甲坚硬锐利,只有那指缝里的蹼膜,透露着永远的粉红。你们的老爷爷用一把乱草把腰刀擦拭干净,举起来,眯着一只眼,歪着嘴巴,打量着腰刀的锋口。父亲说腰刀银光闪闪,好像一条银蛇。屠杀随即开始,我爷爷左手上戴了一只驯鹰用的皮套子,弯着腰,从狗窝里揪出了一只狗崽子。他捏着狗的颈皮,小狗滑稽地抻动着四条腿,少毛的粉色肚皮显得嫩油油的。这是只小公狗,那像颗糖葫芦的小玩意往外滋着尿。我爷爷把小狗高抛起来,然后右臂机械而僵硬地、闪电般地一挥,在半空中将那小狗拦腰斩断了。小狗两半着落了地,前半截“汪儿汪儿”地叫着,后半截拨浪尾巴。父亲说,我爷爷的刀真是快得无法再快了,挨这样的刀砍了头都不会觉得痛。父亲说我爷爷就这样一连腰斩了四条狗崽子,然后又抖擞精神,转向那条老狗。父亲说自从屠杀开始后,那条老狗就一声不吭地僵卧在窝,任凭爷爷一、二、三、四次地伸手从狗窝里往外揪狗崽子,它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你们的老爷爷先用刀去戳了戳它,试图待它往窝外逃窜时再下狠手,可是它依然一动不动。于是伸手把它拖出来,它四条腿软塌塌的,俨然已是一条死狗了。你们的老爷爷奇怪地“咦”了一声,说:死了?随即踢了一脚,它翻了一个个,尾巴弯在腹下,果然是死了。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闭着眼,拄着刀,静默了足有抽袋烟的工夫,然后,扔掉刀,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
四条小狗分成八半,狼藉在地,热烘烘的腥味儿,熏得人直想呕吐。
父亲说他的二姑姑试图把小狗的尸体对在一起,但她不辨颜色,乱拼一气,于是小花狗的屁股对在小黑狗的头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与小白狗的后半截连接在一起,就这样产生了荒诞与幽默。二姑姑搞得双手狗血,脸上也沾了一片片红,样子狰狞恐怖。父亲说我们的爷爷远远地躲在墙角,根本不敢往前凑。父亲没说那些狗尸最终是怎样处理了,也没讲是谁收藏了吹毛寸断的腰刀,又是谁帮二姑姑洗净了身上的狗血。父亲说那老母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父亲说你们的爷爷第一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孩子被杀,万分悲痛,它的肠子一定寸断了;第二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大祸临头,惊吓而死,它的苦胆一定破了!第三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在劫难逃,在屠杀开始前已经像老和尚一样涅涅槃了。我们爷爷的三个推断里,第三个最为美好,其中包含着若干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涅槃已算高境,何况一条老母狗。
父亲说本来你们的老爷爷是下了狠心要像杀狗一样把你们的二姑奶奶杀掉的了,但那条老母狗的自绝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击中了他的要害。从此后他无疑是一具行尸走肉,好像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着你们二姑奶奶那一枪。
父亲说那是个极其炎热的中午,你们的老爷爷袒着肚皮,在院子里的榆树阴影里吃西瓜,成群结队的红头苍蝇围着他飞舞,轰不走,赶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尸。这时你们的二姑奶奶从外边跑来了。
她那时已经十岁,离开了狗的世界后,她已出落成一个相当美丽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间那些蹼膜还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