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殷勤重为拭青锋
七月中旬,正是那个阴气浓重的时节。
台湾嘉义一片人迹罕至的大竹林。
竹丛间弥漫厌厌的燠热。夏蝉的怪鸣,仿佛一首原始单调的挽歌。
在黎明前最黯黑的时份,十五名浑身沾满了草叶和泥污的黑衣壮士,化身为蠕行的昆虫,缓缓自东方向竹林中心潜近。
无声无息间越过了日本兵营第一道哨岗,贴地爬行的壮士们绷紧了神经,嘴巴内与牙龈间藏着沙土和草根。壮士们发狠咬嚼,草根的汁液溢出,流入了咽喉,那苦涩辛辣的味道是警醒头脑的药剂,为这次快将进行的决死突袭作最后准备。
每人身上最洁净的是背上一口厚重大钢刀,和刀柄首环上系的一方大黑巾。这方大黑巾是“黑旗军”护国战士荣耀的象征。
这缘起于当年“黑旗军”在安南与法兰西军交锋的一次大捷之后。总兵刘永福在表扬部下时,脱下那件伴他多年来出入生死的染血黑战袍,以一柄凿痕班驳的指挥刀分割,派赏给五名刚立下重大军功的英勇战将。
“你们一天看见这片黑布巾,一天要记:今天我们虽战在异域,但誓死保卫的始终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于是黑刀巾成为了战士的风尚。
此刻竹林中,只有其中一片刀巾是当年刘总兵亲手赏赠的信物。只有它曾紧紧裹贴刘总兵的身躯,伴他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这一件弥足珍贵的信物,此刻——也是这一十二年来——一直系在佟潜背上那柄最长最重的厚背大刀的柄环上。
佟潜带头在竹林中爬行,双耳不断耸动,以听觉代替眼目,时刻确认林中敌兵的布置。
他间或回头,瞧瞧身后十四名同袍的队形有否散乱,每次也满意地返首,继续艰辛地前进开路。
大敌当前,他竭力保持思路绝对冷静明晰。心内却有一股翻涌滔滔激动莫名的情怀,始终无法按捺。
一张千辛万苦抄写得来的纸笺,记录了京城中台湾应试举人联名上书的全文,折叠得整齐妥贴,稳藏在佟潜的襟怀中。
纸上哀切的句语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
轻薄的纸笺,潦草的墨迹,却仿佛发出微温,暖烘烘地拱护佟潜的心窝。
佟潜伸指紧捏泥土。二十年“虎爪功”的无俦功力渲泄出胸中的澎湃血气。他自觉正背负整个华夏民族三千年的尊严,扼守中国生死存亡的第一道关口。
日本不同于以往任何侵略者。尽管今天仍是东海一个小岛国,但其对中土的长久觊觎,更加上“维新”的奋发图强精神,军民一体的狂热团结,足使她成为比任何一个西洋大国更为可怕的心腹大敌。
面对如此小国,中国竟败得如此透彻!割让台湾?清廷只懂追求眼前的和局,岂知台湾这阙重地一旦失陷,瓜分中国的讯号便要响起,亡国灭种的危机快将展现!
佟潜蓦然停下。后随的壮士立时定如木石。
日本侵略军中实力最强的一个火枪营已在面前:一片土岗上,竹干较疏落的空地间,散布四座透出了昏黄灯光的营帐。约三十名日军哨兵持火枪、腰挂倭刀,在各方站岗。
佟潜细心观察,把眼前所见与早前一名土民冒死探得的情报相印证,立刻确认出:当中一个最大的帐篷,必是弹药库无疑。
佟潜轻轻抓起紧随身后一名下属的左掌,伸指在其掌心上画出隐形的暗号。
随后的壮士亦一手挽一手,如法逐一传达,无声而正确地下达了偷袭的指令。
十五壮士的队形缓缓变易,暗中已包围弹药库前站岗的五名倭兵。
第一回攻袭的准备已完成。
——是报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