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行之人
两条大汉,高的那个身穿一袭黑绸长衫,矮的那个则是一身浅色短装打扮。这装束恰与万氏主仆二人相彷佛,而两人身外不及一丈之处已然围聚了数十名赤膊人丁——他们正是从湖墅码头上赶来的项家过塘行的水手。这一围定,当先一个浓眉大眼的水手便手插腰眼,骂将起来:“呔!我说这两个泼蹄畜生给我住了!胆敢折毁我家少爷的雕翎羽箭,还不跪下领罪受死!”说时兜臂一招呼,四围人丁撒腿冲身,直向圆心合扑过去——恰成一个莲卷狂蜂之势。孰料这个合扑之阵尙未成形,祇听得一串皮崩肉破之声,好似猪贩子扁刀槌打里肌片的乱响。这数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间东歪西倒,浑似那腊月头上因风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络便甩了个遍地埃尘。路当央的二人却文风不动,穿黑绸长衫的随即哑着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岁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们这些无聊棍痞当街设法悬禁,定人罪罚生死?浑蛋之极!”言罢袍袖一挥,来了个走石飞沙,将那几十名水手犹似驱扫落叶似地全卷到街边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飘花门无影掌孙少华师父到了杭州,眞是得罪!”这话弥天盖地,恍如自云端传来;发话的人站在高银巷、惠民街口的一处角楼之上,白衫飘然,正是项迪豪。说时人影哗地一声有如鹞鹰探兔、凤鸟攫珠一般飞身下楼。两足才一点地便采成个金鸡步,顺势一拱手,说他是行礼问候也可、说他是开门讨招也无不可。
这孙少华也不失礼,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飞,竟又掀动无数的沙石。
站在孙少华身旁的那个小个子这时也欠身揖手,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架式,随即一抬头,旁观众人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然不够高大,可是一张紫红面皮衬得眉宇轩昂、丰颊隆准,加之目光如炬,气度恢闳,俨然已相当成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大阵仗的架式。此刻孙少华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精锐号称“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地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祇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槌炮、直攻人下阴,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连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良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浪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龟,打起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