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躺在室内一张长桌上,盖着一片芦席。
狄公从洪参军手上接过蜡烛,高高擎起,一面掀去那片芦席、定晴细看。死者的脸呈灰白色,须发蓬乱,憔悴不堪。年纪看去约在五十上下,皱纹凹陷很深,但脸廓却棱棱有骨势,不像一般粗俗下流人物,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还蓄着整齐的短须,狄公又掀开死者的袍襟,见左腿畸态萎缩,曾经折断过的膝盖接合得不正,向一侧拐翻。
“这乞丐行走时跛得厉害。”狄公断言。
洪参军从墙角拿过一根瘦竹筇:“老爷,他身子甚高,走路时便用这竹杖支撑着,这竹枝也是在河沟底找到的,掉在他的身边。”
狄公想抬抬死者的臂膊,却已僵硬。他又细细看了死者的手,惊道:“洪亮,你看他的手柔滑细润,没有茧壳,十指细长且修着长甲。来,你将尸身翻过来。”
洪参军用力将僵直的尸身翻了个向,背脊朝上。狄公仔细检看他脑勺上的伤裂处,又用绢帕在那伤裂口轻轻拭了,移近烛光下细看。
“洪亮,伤口处有细沙和白瓷屑末。——河沟底哪会有这两样东西?”
洪参军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狄公又看了死者的双脚:脚掌白净,细柔滑腻,更无胼胝。
“这人并不是乞丐,也不是不慎失足跌下河沟。——他是被人杀死后扔进河沟里的!”
洪参军略有所悟,沮丧地拉了拉他那灰白胡子。
“老爷,我见死者长袍内并无内衣短衫,必是凶手先剥去了死者的所有衣裤,再给他套上了这件乞丐的破袍。如今正月天气,光这一件破袍岂不要冻死?老爷,死者的脑勺系被何物击破?”
狄公道:“这个一时也说不准,洪亮,近两日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告说家人失踪。”
洪参军猛悟道:“正有一个。林子展先生昨日说起,他家的坐馆先生王文轩歇假后两天没有回馆了。”
狄公一怔:“真有此事?如何他适才在衙舍坐了半月却不曾说起?洪亮,快与我备轿!——你且回府邸告诉一声太太,夜宴叫他们稍稍等一晌。”
洪亮深知狄公脾性,不敢违抗,只得出书斋去吩咐备轿。
狄公低头又细细看了看老乞丐变了形相的脸面,口里喃喃说:“莫非真是你的冤魂来冲我告状?”
官轿抬到林子展家舍的门前,狄公才下轿。林子展闻报,下酒席匆匆出来前院拜迎,口称“怠慢”,“恕罪”。——说话间口里冲出一阵阵酒气。
狄公道:“败了林先生酒兴。今有一事相询,府上西宾王文轩先生回府了没有?”
林子展答道:“王先生前日歇假,至今尚未回馆,不知哪里打秋风去了。”
“林先生可否告诉下官王文轩的身形相貌?”
林子展微微一惊,答言:“狄老爷,王先生是个瘸腿的,最是好认。他身子颇高,人很瘦,须发都斑白了。”
“林先生可知道这两日他到哪里去了?”
“天晓得!在下对家中庶务极少关心。他照例十三歇假,十四便回馆里。今天已是十五,可不要在外面出了事。”
狄公又问:“王文轩来府上坐馆多久了?”
“约有一年了。他是京师一位同行举荐来的,正好为两位幼孙开蒙。老爷,王先生品行端方,秉性好静,授课教训且是有方,一年来两位幼孙蒙益非浅。”
“王文轩从京师来浦阳坐馆,可携带宅眷?”
“王先生没有宅眷。平昔我只是问问幼孙的诗书课业,并不曾留意王先生的私事。要问这些事,我可以唤管家来,老爷不妨问问他,兴许他比我知道得多些。”
管家闻得主人有问话,又见官府老爷坐在上首,不由胆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正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