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
施坤的眼泪偷偷冒出来,偷偷干掉了。
施坤终于是要走了。通过安检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走掉了,好像死刑犯匆匆把头伸向断头台。她应该知道,李爱民看着光滑的地面,倒映着空空如也,然后机场广播的声音越来越大。
坐上飞机的施坤像是走入另一条时间隧道,在她降落到美国并换乘列车和大巴后,那些俄克拉荷马的垂柳扑入眼帘,几只天鹅飞起来。她听到轮胎疾驰的声音,好似摩托艇在湖面奔驰,奔向蓝天白云。
施坤上一次回到中国,是因为太原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她赶回时,尸体已经火化了,殡仪馆拿出骨灰盒,她却不要看,眼泪也不曾流,好似不关自己,没几天就匆匆回到俄克拉荷马的大学。在那里麻木地读了几天书后,她去garfish酒吧喝酒,遇上一个美国的父亲。她晕头转向地和这个叫威廉·汉根的土著回家了,晕头转向地怀孕了,又在一片惶恐中和对方结婚了。
好似被五马分尸几日,施坤生产出蒂姆·汉根,肚皮内空空荡荡,充满焦灼莫名的思念。这个时候,一堆陌生的洋人在阳光下抱着啼哭的蒂姆·汉根走过来,施坤感觉到强烈的痛楚。直到这时,她才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爱着威廉·汉根。
她以为父母离去是很近的事情,其实已经遥远。她控制不住出了很多眼泪,在欢天喜地的英语中昏天黑地地睡过去。后来她回到大学,以为那里会有永远,可是毕业答辩很快来了,威廉·汉根开着和他一样苍老的车过来接她。她不知道那些中国同学的眼神是嫉妒还是耻笑,她匆匆钻进车里,再也没有回到校园。
她在威廉的房子里找到一个阁楼,买了一台旧钢琴,在那里细心擦拭阴沉而光亮的木盖,慢慢弹一个下午,也没有人听,连自己也不听。蒂姆·汉根大了一点时,抱着她的腿,她感觉好像抱着一根死去的树木。她说,蒂姆,我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我的命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蒂姆蹒跚着走开,一个人爬在地上追逐光线里的灰尘。
这次回来,威廉·汉根站在门前尴尬地笑,快要笑出眼泪了。施坤看到对方的眼睛窝在一堆褶皱中,比离去前要苍老一点,便过去抱了抱,然后像远房亲戚一般由着对方提起行李,跟着走进这陌生的家庭。
吃饭时,威廉·汉根吃上几口,就望一眼施坤,施坤哀伤地对望一眼,收回目光。施坤在刀叉碰击盘子时,想着威廉的寿命,兴许还有5年可活,兴许10年,兴许20年。吃完饭后,威廉单手提起一串粗重的电缆,走向车库。然后施坤看到一股蓝烟从窗外冒出来,威廉开车去那片廉价的农场了。
施坤走到窗口,看到树木中间泄露出凌冽的阳光来,四周热得有些变形,便被一颗寂寥的心驱赶到阁楼。她拉上窗帘,细心擦拭着木盖,摸了摸,觉得像是镜面了,掀开它,开始弹。她弹,就像写一封情书。在她的语言里,李爱民是一个被讲述的他者,又是一个聆听的你。她假设他在天空中听着,可是一个尴尬的异音冒出来,她被甩到现实中来。她又弹了几次,那个地方还是不能协调,她听到窗外汽车哗哗开过的声音。
她从这个时候开始生,证据是痛苦。
大约一年一次的样子,施坤在丹佛的密友会过来一趟,或者施坤去丹佛一趟。密友是个话痨,见到她就说,你怎么穿得像疗养院一样?你的孩子呢?你不能把他放在寄宿学校,你应该让他接触点汉语。然后密友故意恬不知耻地露出笑容,小声问,嘿,你们家威廉还行吗?施坤不置可否,密友便又讲她老公的尺寸以及习惯,有时候她还按照向对方传授一些秘技。密友说,高潮那一下像是触电,全身抖动一下,僵直了。施坤说,不知道。
施坤在后头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谁?密友夸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