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
偏你也知道,咱们这几家的后辈,又有几个是读书上进的呢?不过凭着祖荫一味胡闹,再下去,只怕越发要坐吃山空了!那年我送大女儿进宫,也是挖心摘肝一般,天底下的父母,可有哪个愿把女儿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可妹妹你也瞧见了,若不是贵妃娘娘在宫里苦苦经营,我们四大家族怕是早已没落了,还能维持今日的体面?我那宝玉,我是知道的,他倒不是那一味吃酒好赌的浪荡子,却也自幼捧凤凰似的,娇养惯了,不懂世道艰辛,又不肯读书上进,更不愿学那些经营之道!但凡我还有一个能指望的,也就随他去了!可这两年娘娘身体常觉不自在呢,又不曾给皇上诞下一男半女,日后若娘娘再有个闪失,我半百的人了,又能指望哪一个?我那宝玉又是不中用的,须得有宝丫头辅佐着他,我才能放心!”说着便垂下泪来。
薛姨妈也垂泪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成全了他俩个的婚事,也算了却了你我二人的一块心病,只怕日后你我姊妹俩个,都得指望她一个了!”
宝钗听了,心中也觉恻然,又恐站久了,会惊动母亲和姨母,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一路走到了后院。抬眼望去,那青石壁上爬满了绿色藤萝,丝丝缕缕地披垂下来,如一头浓密的青丝。青丝间零星点缀着几朵粉白的小花,花瓣上红扑扑的,喷上了一层热血似的霞光。那霞光渐渐地淡了,模糊了,好似被一片乳白色的水雾所遮蔽,宝钗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那眼中的泪珠扑嗽嗽地散落了一脸。
泪珠,很快便干了。石壁尽头,有一扇角门正虚掩着。过去推开那扇角门,角门外一条灰白色的小径,两边瑟瑟地开了些不知名的花,已落了一半。顺着这条小径而去,再过了一座石桥,便是红香圃,到了春天,闹哄哄地开了一园子桃花、杏花、芍药、蔷薇,如今都已凋零了。再过去,便是惜春生前居住的暖香坞,紧挨着便是藕香榭,隔水相望,便是紫菱洲。再过去了,便是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再往东南面而去,才是宝玉居住的怡红院,与潇湘馆遥遥相对。
蘅芜苑和怡红院,是大观园内相隔最远的两个居处,一个在园子最西北角,一个却在园子最东南面,可是,命运的红线,却非要将这两个遥遥相隔的主人,强拉在一起。在那条红在线,维系了两个性情迥异的人,也维系了两个家族的利益,两个母亲的希望。
那条红线会断裂么?宝钗心中,又涌起了那天袭人来蘅芜苑找她时,私底下提到的那些话。其实,即便没有那番话,宝玉对黛玉的那番情意,谁见了,也都能心知肚明。她的姨母,宝玉的母亲王夫人,心里难道就不清楚吗?王夫人怒逐晴雯,一方面是有人在她跟前诽谤生事,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晴雯长得像黛玉,触动了她的心事?她统共只有一个宝玉,他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她后半生的指望,她怎能由着他肆意胡来,偏离她为他预设的人生轨迹?
那么,她自己呢?她上头虽还有个哥哥,却一味只知吃喝嫖赌,在外胡闹,母亲心里明白得很,这样的儿子,是指望不上的。而她,迟早是要出嫁的,一旦出嫁,按传统的宗法制度,她不再是薛家的女儿了,不再能像在家时那样,时时伴在母亲身边,为母亲排忧解难了。对母亲来说,只有亲上做亲,把她嫁给自己的亲外甥,自己亲姐姐的儿子,才能最大程度地,将心爱的女儿留在身边。作为女儿,她又怎忍心丢下孤独的母亲,嫁入别门呢?
一只蝴蝶低低地飞过,落花如鬼影般在地上追逐。风掀起了那雪白的衣袖,红麝香珠在手腕上发出血泪般的光泽。宝钗叹息一声,在小径上心事重重地徘徊。
白粉墙上,青石地面上,都泛起了一层氤氲的红粉色,恍若血迹斑斑。霞光灿烂,箫声如花香般在风中飘散,潇湘馆在箫声中显得越发幽静。
卫若兰站在竹丛前,静静